意识到这种变化，荀羽不动声色将视线挪至了浮在他胸前的那张脸上。溺水者正以闭眼仰卧的姿态保持在水面上，而拖住他腋下的男人，则稳健蹬着水，极速朝岸边靠近。一切都很顺利，除了……

“等一下！他现在是处于无意识状态吗？！持续多久了？”荀羽蓦地提高了音调。

“一分钟三十八秒。”镇定的声音自几米开外的水面飘过来。

这一次，荀羽看清了他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这么确定？”

“你觉得呢？”

荀羽没说话了，她相信这个人的判断。又一分钟过去，男人将暂时失去意识的男人拖上了岸。以仰卧的方式将溺水者摆放好，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偏头看荀羽：“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还要下去一趟，看看‘富贵’什么情况，救个会游泳队人还这么慢……”

“好！”没时间关心别的，荀羽果断答。心中那只无形的秒表仍在滴答滴答行进着，距离溺水者失去意识，已过去两分五十三秒——

荀羽蹲下身，将溺水者的上肢放在躯干两侧，一边呼唤他，一边拍打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然而躺着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荀羽皱眉，改用一只手压住他的前额，另一手则抬起了他的颌部，让口腔、咽喉保持一条直线。她凑近，仔细观察他的呼吸。

胸廓无起伏，无气流呼出声……需要立刻急救！

不敢耽误半秒，她当即开始进行心肺复苏。

三十次胸外按压，配合两次人工呼吸，交替进行两分钟后，溺水者吐出了第一口水，缓缓睁开了眼睛。

荀羽长舒了口气，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桥上，救护车终于到了。

见昏迷的男人转醒过来，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声，刚才还出言不逊的年轻男人见此情景，默默往后退了几步，一头扎进了逐渐散去的人潮中。

荀羽的余光瞥见他的背影，轻轻弯起了唇角。

很快，张哥引着救护人员来到现场。

荀羽起身，第一时间为救护人员让开道路。接下来，就不是她的主场了。

“看你的样子，接受过专业培训？”急救队长是个和张哥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见到她，微微颔首致意。

荀羽亦点了点头：“溺水者醒后脉搏很弱，速度过快，意识水平我无法确认，只确定从失去意识到开始急救，一共经历了两分五十三秒。”

那人眼中似有惊讶，最后微笑着朝荀羽伸出了自己的手：“谢谢你专业的急救，是你挽救了这位年轻人的生命！”

荀羽低头注视着那只手，迟迟没有回握。

忽然间，江上又传来了一声呼喊，不是刚才的男人，而是另一个明快的大嗓门：“嗨！岸上的朋友们，我这儿还有个姑娘呢！不过请大家放心，人意识清醒，没有抽筋迹象，现在还精神抖擞地瞎扑腾着，跟我闹脾气呢……等我一会儿啊，这就把人送上去！”

听见这突兀的声音，所有都转过了身，包括急救队长。荀羽暗松了口气，刚好躲过尴尬。

抬眼眺望，不远处的江面上浮动着一抹橙红。她本以为那是救生衣的颜色，等人靠近了，才发现那是衣服的颜色。

这个新队员，怎么穿得跟个福橘似的？

“福橘”自然不知道荀羽把自己当成了水果，把落水的姑娘交给救护人员，他立刻开始拧衣服，一边拧，一边哀嚎：“我的限量款啊，可心疼死老子了……”

“富贵！”此时江上又传来一声呼唤。这一次，是刚才的男人。

岸上的“福橘”听见，登时拉下了脸，衣服也不拧了，回头怒骂：“都说了，别没事儿这么叫我！有钱是我的错吗？是我爹妈的错！你这么瞎叫唤，人家搞不好会把我当成一条狗！”

江上的男人淡淡笑了声，漂亮地翻了个身，换成自由泳的姿势：“我说，你可别侮辱狗了，就你今天这速度，狗救人搞不好还比较快……”

“没看见那个女人又踢又打，一副活得不耐烦了的样子吗？！”撇下这句话，“福橘”气哼哼地扭头走了。

荀羽定睛，江中人越来越近。意识到他的视线再度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移开目光，开始打量被救者。

“福橘”判断得没错，被救上来的姑娘意识果然十分清醒，清醒到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大哭大闹，好几次试图往水里冲，还好被救护人员及时按住。

荀羽尤其痛恨这种轻视生命的人，也根本不想了解这个“始作俑者”的内心世界。

她走过去，低头睨她：“你觉得头疼吗？”

姑娘被问得有点懵，一时答不上话。

荀羽凌厉的眼风继而扫过她朦胧的泪眼：“那就别哭了，只会越哭越疼！而且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儿都不惹人同情，还影响救你的人的心情！要真这么想死，下次记得别选人多的地方！”

“我……”那姑娘被吓得更加发不出声了。

正在这时，荀羽身后又响起了一记响亮的哨音：“你知道人溺死的样子吗？”

荀羽僵住，循声回头，刚好撞上两弯笑眼。

那看似平和的眼神中，隐约凛着泠泠的寒光。

“你会浑身惨白，嘴唇变成可怕的青紫色，看过鬼片吗？差不多就女鬼那样……还有啊，你的五官会变形，身体会肿胀，再没人能认出你的样子，不论是你爱的人，还是你恨的人……”

荀羽渐渐咬住下唇，余光中，那姑娘像在发抖。

”怎么，吓到你了吗？其实我是开玩笑的……”说着不好笑笑话的男人缓步走近，虚虚按了下姑娘的肩头，“活着吧，活着多好，再不济，还可以听点儿笑话啊？”

那姑娘缓缓张开嘴，抽噎了几声，继而低头饮泣起来。

一阵风吹过，发出猎猎的声响，男人抬手掸掉袖口的水渍，转身朝荀羽伸出了手。月光下，盈盈的水珠在他的皮肤上滚动着，蓝色静脉若隐若现：“你好，刚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肖曳，摇曳的曳，刚加入蓝海的潜水员。我奶奶说，‘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唯曳不倒’，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名字吧？”

这人话痨吗？荀羽拧着眉，慢慢从鼻腔挤出一声冷嗤：“墙头草还说得这么好听。”

谁知肖曳根本不恼：“是是是，荀医生教训得是。”

荀羽的脸色变了变。

良久，她用手肘拨开了肖曳的手：“我是荀羽，蓝海桥城分队副队长，也是急救员和潜水生命支持员。以及，我不喜欢跟人握手。”

“有洁癖？”

“就是不喜欢而已。”

“噢？那你喜欢些什么？既然以后大家都是蓝海的人，怎么说都该增进一下了解，培养一下感情。”

“……”

载着溺水者的担架迅速抬离了现场，110派来的警察也差不多同时赶到了。现场目击全程的人不多，张哥担起了配合调查的任务。

对于这个部分，荀羽没兴趣参与，看了看表，走过去问张哥：“张哥，今天的晚饭还吃不吃？”

张哥为难地看了一眼警察，心里差不多有了结论：“改日吧。”

“那我先回诊所了，有点儿事我一直放心不下。”

“好，我让贾士豪送你吧。”

既然话痨叫肖曳，那么贾士豪肯定就是那只“福橘”了。

荀羽想了想，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吧。”

“我送你。”想曹操，曹操到，是肖曳的声音。

荀羽挑着眼抬头。沿江的石阶上，信步走下个颀长的身影。看他换了身装扮，刚才应该是换衣服去了。江风徐徐吹着，嘉滨渔港闪烁的灯光偶尔掠过他的脸，时而光明，时而晦暗。

荀羽缓缓眯起眼：“为什么？”

“尊老爱幼。”

原来他听到了。

荀羽吸了口气，清嗓：“那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肖曳无谓地耸耸肩：“这可说不好，你不是我的生命支持员吗？搞不好以后我的命，还真捏在你手上了……”

荀羽皱眉，跟话痨拉扯就是浪费时间：“要送就走，不送别磨蹭。”

“啧，姑奶奶脾气真大呀。”

“……”这人！正要发作，肖曳忽然凑近她。

两道漆黑的眼波交汇，肖曳扬了扬唇角，面色却陡然变得沉静：“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们走吧，你不说有急事吗？别耽误了时间。”

荀羽在路边站了没多会儿，一辆骚包的红色越野开了过来。

荀羽扫了眼车标，止不住揶揄：“高风亮节富二代啊？”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不由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富贵的车，我临时借用。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我答应不再叫你‘姑奶奶’了，你也别见缝插针，继续埋汰我这个无业游民了。”

荀羽默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算达成一致。又偷偷品了品“贾士豪”这个名字，果然人如其名——家世豪。

只是眼前这个人，什么时候变无业游民了？

“去哪儿？”司机发问了。

“回我工作的诊所。”

“我是说地址，还是你觉得我神通广大，这都能猜中？”

荀羽没搭理他，掏出手机，输入一个地址，放在手机架上：“照导航开。”

“好。”

差不多晚上九点，拥堵的交通终于得以纾解。荀羽放下车窗，凉爽的夜风顷刻扑面而来，但她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松动。

但愿她待会儿要找的东西，病历上会有。

“荀荀。”肖曳又开口了，这回换了个新鲜叫法，倒是真不跟她见外。

荀羽没心情纠正他：“有事吗？”

“老实说，张哥跟我提到你的时候，我本以为是同名同姓。等见到人，才发现真的是你，我其实挺意外……”

“看来是没事对吧？”

“……”

“那就好好看路，别撞上什么了，你朋友再富贵，你也不能这么烧他的钱啊。而且之前忘了跟你说，我这个人除了不爱握手，还特别、特别惜命。”

肖曳被说得一怔，许久，无声笑了，终于安静下来。

看来她真给忘了。

不过，这样也好，把他忘了，把当时在场，却无能为力的所有人都忘了，就意味着她已经从那件事的阴影中彻底走了出来。

人生太苦了，还是记点儿开心的事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