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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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骥伏枥

写在最前面的一些叨叨:

一直想写一部关于大秦少府章邯的小说。

号称是“秦帝国最后的支柱“的他,如流星划过苍穹,只惊鸿一瞥却令人难忘。

他的故事流散于史书,鲜少见载。

可我相信,作为大秦最后一代名将,他绝不该如砂砾一般掩于尘土之下。

想写他的故事,更想以他为纽带,将那个铁血壮阔的时代里那些鲜活却又渐渐陌生的生命再度唤醒。

秦风浩荡,有岂曰无衣,亦有蒹葭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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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七年,彗星依次现于于东、北、西。

太史令连上三疏,警告秦王天象大异,谓之天兆。东为魏、北为韩、赵,西为秦之旧都,皆需提防有变。

秦王嬴政方二十岁,尚未行冠礼,未能亲政。八月,夏太后薨。朝中之事,内仰华阳太后、王太后赵姬,外仗丞相吕不韦、将军蒙骜、王翦一律处之。

是时,韩、赵、魏、卫、楚五国合纵伐秦,老将蒙骜领兵迎战,打败五国联军,灭卫国,卫王迁至野王,固守魏国河内力抗蒙骜。

蒙骜此时已辅佐至秦昭襄王以来的四代秦王,先后拔取韩、赵、魏百余城池,战功赫赫、威震海内。联军已破,蒙骜趁胜追击,一连攻下龙城、孤城、庆都,准备回师攻打汲城。

蒙骜虽是一代名将,但此时已过古稀之年。早年征伐时留下的旧伤令他痛不堪言。

他率领中军星夜兼程奔赴汲城,却没曾想半路遇到魏军的截杀。

秦军已经经过连月大战,现在又是马不停蹄去汲城增援,已然疲惫不堪。为求速达,蒙骜下令冒险夜穿青崖涧,舍远求近。

然而夜幕之下,山涧两侧突然火光冲天。燃烧的火球从山涧上急速滚下,成千上万的箭簇直冲着秦军而来。

蒙骜自知中伏,挥鞭力喝,意图稳住阵脚。

纵然秦军如何骁勇善战,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烈焰灼烧。片刻功夫,前军人马被烧死、自相踩踏而死,不计其数。

蒙骜一心稳定军心,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安危。

魏军弓箭手早已看到“蒙”字帅旗下那白发苍苍的老者,顿时万剑齐发,直朝着蒙骜迎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副将章通眼明手快,飞身向前,用整个身躯护住蒙骜。

蒙骜不曾留意,被一把扑下马来,重重压在章通身下。

他刚想说话,就见章通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喷的他满脸血污。

蒙骜的亲军立刻围上前来,用护盾围城密不透风的一圈,将二人围在里面。

“章通!”蒙骜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只觉得手上温热湿黏。他仔细一看,章通后心已被魏军的箭穿透,鲜血汩汩而出,将两人几乎全部染红。

“章通!你怎么样?”蒙骜将他扶在怀里,又急又气,“你怎么这么傻?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可活?你怎可为我葬送大秦年轻将才?!”

“蒙大将军!”章通用尽力气拽住蒙骜的铠甲,刚一张嘴,又喷出一口热血,“大将军乃秦国柱石,秦国绝不能没了大将军!我章通为将军而死,死得其所!”

“唉!”蒙骜狠狠叹了口气,见他又将自己抓的紧了些,便俯下身去,将耳朵附在他嘴边。

“将军,末将还有一求……末将的妻子将要临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好,本将知道了!”蒙骜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我会派人将他们接来,好生照顾。你放心。”

章通缓缓舒了口气,拼尽全力高声喊道:“大秦万年!”

然后便重重瘫软下去。

蒙骜含着泪抚上章通怒瞪的双眼,低着头颤抖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来,拔出配剑,高声喊道:“撤军!”

东方既白,青崖间彻夜的厮杀声终于渐渐隐去,只剩下烧焦的枯枝败叶和阵亡将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

蒙骜及时下令撤军,再加上魏军本就是虚张声势,人数不多,所以清点之后,发现伤亡并无想象之中惨重。

经此一役,蒙骜旧伤复发,无法再坐镇中军,也赶不上围攻汲城,便只好带着将士返回咸阳请罪。

秦军法度向来严明,本以为会被秦王狠治贻误战机治罪,没想到年轻的秦王嬴政并未多加苛责,反而是命人将蒙骜亲自送回上卿府中,并派了医官前来照料。

蒙骜内心有愧,婉拒了秦王派来的医官,闭门谢客,以示思过。就连丞相吕不韦亲来探视,都被拦在门外吃了闭门羹。

这一日,天色方暗,上卿府的掌事蒙远带人在门口点风灯,突然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近。待到停稳,驾马之人回身掀帘,车内下来一人。

那人身材高挑,精瘦干练,全无佝偻之态。只是鬓角处的几缕白发不经意间透露了他的年岁。

“王翦将军,您怎么来了?”蒙远急匆匆走下台阶拱手相迎。

“我来看看我这个老哥哥。”王翦指着大门笑着说道,“听说他自从回了咸阳就开始闹脾气,关在府里不见人。”

“是啊。”蒙远摇头叹气,“老将军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您说这征战沙场哪有不打败仗的?打了败仗,王上都没怪罪,他自己却自罚起来。平日里什么药也不吃,蒙武将军劝了多少回也没用……”

“怎么不吃药?”王翦拧起眉头,“一把年纪,脾气还这么犟?”

说完,他便抬脚要往里走。

蒙远一把拦住他,小声恳求道:“将军,蒙老将军谁也不见。您这么进去,小的很难做啊……”

王翦毫不在意地将他推开:“你放心,他谁也不见,就是不能不见我!他若为难你,我给你顶着!”

说完,王翦不再搭理蒙远,大步冲进了府里。

绕过正堂,又穿过小花园,王翦来到蒙骜住处外。刚一拐过弯,就听见里面一阵噼里啪啦摔碗的声音。

“我说了多少回了?!我不吃药!我还没死,你就敢不听我的话了吗?啊?!”蒙骜特有的西北汉子的低沉嗓音咆哮着传了出来。

“父亲,您这是何苦?”蒙武委屈的声音随即也飘了过来,“王上不是都说了吗?这件事不能责怪父亲,再说了,汲城已经攻克,父亲又何须如此自责自罚?”

王翦摇了摇头,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蒙武说的对,你这样折腾自己,究竟是图什么?”

“你怎么来了?!”蒙骜一见王翦,恨不得跳起来,指着蒙远大骂,“不是说了谁也不见吗?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王翦也不恼,捡起地上的碎陶片,扔进蒙武端着的托盘里,转头和颜悦色地劝道:“王上不罚你,是因为现在东出大计正是紧要关头,他不可自毁将领,不能动摇军心。老哥哥,你在军中这么多年,怎么到老了连这点事儿都想不明白了?”

蒙骜愣了,他一直纠结于自己的失利,却没有想到秦王的良苦用心。

王翦见他冷静了下来,便示意蒙武、蒙远出去,并叮嘱蒙武再去熬一碗药来。

“老哥哥,你且坐下消消火。一把年纪,脾气怎么比年轻时候还爆?”王翦好笑地按着蒙骜坐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一生戎马,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王上不罚你,除了因为你这次失利并未拖累全盘战局,也是顾念旧情。如果你固执不领情,王上的面子往哪里放?”

“王翦啊,你我同为军人,虽然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我这次实在太过冒进,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兄弟,我实在是愧对王上啊。”蒙骜说着,眼角渗出了泪水。

“所以你更要养好身体,大秦还需要你继续疆场厮杀,王上还盼着你能再为他多拔下几座城池!”

“唉。”蒙骜摆摆手,一阵唏嘘感慨,“岁月不饶人啊!我已经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大秦剿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大计,只能等着你们去实现了。”

“若是不能身体力行、亲上战场,也还能坐镇咸阳,为王上、为年轻的将领们出谋划策嘛。”王翦宽慰道。

“嗯。”蒙骜点点头,继而又想起什么,“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何事?”王翦问道。

“这次我能死里逃生,皆因我的副将章通拼死相护。”蒙骜狠狠地一拳砸在乌木几案上,“他临死之前托我照顾他的妻儿,据说他妻子将要临盆。我回来之后去他家里看过,他妻子闻听噩耗死活不愿离家。我也没有办法,便从府里挑了几个稳重踏实的下人过去伺候。这几日估计也是快生了。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哪天就没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也没法再替章通照顾他的家人。我把他家的住址给你,你去帮我好好照顾他们。若是生个儿子,你便带到军中,也算告慰章通的英灵了。”

“这……”王翦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蒙骜一瞪眼,白花花的胡子吹得老高。

“忠义之后,我怎么会不愿意?”王翦慌忙解释,“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将他交给蒙武?”

“蒙武不行!”蒙骜连连摆手,“蒙武太过憨直,不是个教人的料。幸亏他那两个儿子蒙恬、蒙毅没随了他的性子,我也有些安慰。”

“嗯,行!这事儿我答应了。”王翦想了想,一口应承下来,“你把章府位置告诉我,回头我便去找他们,一定妥善安顿好。将士们为了大秦,在疆场上舍身为国、死不旋踵,咱们可不能让将士们寒了心啊。”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蒙骜拉过王翦的手,满脸的感激。

说话间,蒙武已经重新熬好了药,将药端了过来。

“这就对了!”王翦起身,示意蒙武将药碗递过去,“老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咱们再一起去与那六国好好打几仗!”

“好!一言为定!”蒙骜举起药碗,大有以药代酒之意,一仰头咕咚咚尽数喝下。

蒙骜解开心结,愿意好好喝药,王翦便安了心。又见蒙骜精神确实并不太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回府之后,他想着天色已晚,明日再去接章通的家人,便整理了一下公文,简单洗漱之后准备休息。

没想到刚躺下不久,就听院内一阵骚动。

“何事?”王翦披衣起身,打开门问道。

府里的掌事王茅几步上前来回道:“将军,上卿府来人说蒙骜大将军一个时辰之前去世了。”

“什么?!”王翦震地退了两步,“明明几个时辰之前还一起聊得兴起,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王茅想了想答道:“或许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王翦叹了口气:“走!速去上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