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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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玉符为证

天边不知从何时起了一层薄薄的云雾,直将清亮的银轮掩去一些。月光透过云层,落在地上有些斑驳。

明暗闪烁的光吸引着秦王抬起头去,嘴角边不由扬起一丝期待的笑意:“云腾致雨,看来关中的旱情可以缓解了。”

章邯抬头望过去,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震荡:“我不管六国之人怎么看,他们从未见过您,根本不知道您为秦国所费的苦心。大父说过,做人不能人云亦云,在我心里,您就是最好的王。”

“最好的王?”

嬴政又愣住了。这个章邯今晚总是说出一些令人震惊的话,可这些话却又让嬴政莫名觉得欣慰。

他沉默片刻,抬手抚在章邯的脑门处:“如此高的赞誉,寡人真是有些惶恐。为了不辜负你的期许,寡人还需继续努力啊。”

章邯忽然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了起来:“应该是我……哦,不对,是臣该努力,绝不敢辜负王上所托。”

一阵风袭来,似乎夹杂了些水汽,扑在面上透着丝丝凉意。

嬴政转首望去,夜色已深,放眼所及处,只稀稀落落亮着些许灯火。

章邯还没有石墙高,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他见嬴政似乎看得入了神,便轻轻掖着他的衣袖问道:“王上,您在看什么?”

嬴政抽回神来,忽然俯身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指向远方:“你能看得见什么?”

章邯瞪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再使劲揉了揉眼睛,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啊……黑乎乎的,只有几束灯火,像是鬼火一样。”

然而嬴政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认真地盯着他:“章邯,这就是我们以后要走的路。”

“嗯?”章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继而又使劲向外瞅了几眼,“这么黑啊……”

“怎么,你怕了?”嬴政意味深长地扬起眉。

“才不!”章邯猛一挺直腰杆,“臣跟着王上走,王上去哪臣就去哪,有王上在,臣就不怕!”

“好!”嬴政满心欢喜,又轻轻放他下来,满意地看着他,“寡人可是记住你这句话了!”

说完,他又长长舒了口气,向外张望片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去:“回去吧,再过一会儿你就把扶苏送出来。”

经过一番畅谈,章邯已经没了之前的彷徨,他认真点头,利落地应了一声。

嬴政没再说话,转身下了角楼。章邯跟在他身后,紧紧踩着他的脚印,每一步皆是无比的踏实笃定。

两人在甘泉宫门前停下了步子,章邯朝宫内探了一眼,远远见着大殿内仍是灯火通明。

“王上,那臣这就去接扶苏公子了。”

他试探着说出口,见嬴政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退了两步,转身往里走去。

不多时,他又回了来,身边拉着步履摇晃的扶苏。

扶苏揉着眼睛,似乎有些困了,嬴政几步上前,蹲下身看着他:“见到祖母了?”

“嗯。”扶苏点着头,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祖母让儿臣把这个给父王。”

嬴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泛着萤光的蓝田玉符。这玉符被刻成了竹节状,却只有一半。

他心头猛地一个震颤,眉心隐隐抽动几下,继而不动声色地将玉符接了过来,收进怀里。

扶苏毕竟年纪太小,熬不住夜深,几步上前躲进嬴政怀里,困意一阵阵袭来,他拽住嬴政的衣襟,忍不住想要睡过去。

嬴政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后心,轻轻将他抱了起来。身边有了依靠,扶苏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一直在一侧候着的宫人见状,忙上前来想要将扶苏接过去,却被嬴政微微摇头制止。

眼见他父子二人要走,而扶苏又已经睡着,章邯不敢高声说话惊扰了他,只好低低唤了一声“王上”。

嬴政回身看了他一眼,继而又轻轻笑了笑:“记住你今晚的话,踏实做好眼前的事。”

章邯一个激灵,忙又挺直了腰身,认真答道:“臣明白。”

云雾渐渐浓了起来,空气中的湿润气也渐渐重了起来。

章邯默默站在原处,望着马车队列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幽深的夜幕里。

待他回了大殿复命,赵姬竟然已经睡下了。容兮站在廊下左顾右盼,似乎是在等着他。

见到章邯的身影,容兮眼神一亮,忙挥手招呼他过去。

“今日真是谢谢你了。”容兮的声音极其轻柔,面上的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太后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她和扶苏公子相处地十分融洽,俨然就是寻常人家的祖孙一般。太后有些累了,便没有等你回来。她让我告诉你,她真心感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其实没什么的……”被容兮真诚的态度所感动,章邯面上忍不住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切都是王上的决定,他若不想让太后见公子,纵使我去说八百回也没用。”

“话是如此,可……”容兮轻轻点头,继而又浅浅叹息,“王上终究还是不愿见太后。”

见她忽然落寞,章邯想起方才与秦王的长谈,不由开口劝道:“王上有王上的难处,他是秦国的君主,有些事并非出自他的私心。能让扶苏公子过来,这是他能对太后尽的最大的孝心。容兮姐姐,其实只要父母与孩子互相牵挂,心有彼此,这不就是最大的安慰吗?太后是王上的母亲,亦是秦国的太后,她一定能体谅王上的用心。”

一席话毕,容兮惊讶着睁大了眼睛,似乎从未见过他一般。

这样深刻的话从一个六岁的孩童口中说出,实在是令人又惊又喜。

章邯看出她的疑惑,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小声问道:“姐姐,夜深了,你也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蒙毅会来教我,我就先回去了。”

甘泉宫里渐渐恢复了惯有的寂静,而咸阳宫政事殿里却依旧亮着微光。

遣人将扶苏送回沅茝殿后,嬴政一直坐在书房里,盯着书案上的玉符发呆。

玉符有两片,合在一处便是一个完整的竹节。其中一片荧光流彩,在烛火下闪动着粼粼的光泽,一看便是常年被人带在身边,浸润通透。相较之下,另一片则黯淡许多,雾蒙蒙的少了许多生气。

那晶莹剔透的一块,是赵姬让扶苏送来的,而那稍显干涩的一块,则是他收在匣中多年的。

嬴政的这一片玉符,是秦庄襄王异人留给他的遗物。自先王走后,他一直将这玉符好好藏在书房里,只有偶尔思念自己的父亲时才会取出来凭吊一番。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这两片玉符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只有三岁,而那个时候,也是人生最为灰暗的一段岁月。

秦国与赵国虽是同姓,却势如水火,尤其是长平之战以后,武安君白起一举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两国更是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然而讽刺的是,长平之战后的第二年,嬴政便诞生在赵国都城邯郸。他的父亲异人是秦国的王子,于是从出生之日起,他便无一日不在死亡的阴影下偷生。

异人得到吕不韦的资助,顺利与华阳夫人结盟,为了前途,他必须回到秦国都城咸阳,成为秦国的王储,继而成为秦国的王。

于是,在那狼烟四起的时刻,他带着吕不韦偷偷返秦。为了不引起赵国国君的注意,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妻儿,只身离去。

那时的嬴政才三岁而已,比现在的扶苏大不了太多。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在赵人的仇恨下忍辱偷生,他比普通的孩子早熟许多。

他永远都记得邯郸城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

异人在那里,将一片玉符紧紧握进赵姬的手中。他说:“来日我定会派人来邯郸接你们母子,到时便以此玉符为证。”

嬴政站在赵姬身边,抬头望着自己的父母。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将要离开自己,也知道未来他和母亲赵姬将面临更大的危险,可是他没有哭。即便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邯郸城外的驿道深处,即便母亲已经泣不成声,几乎晕厥过去,他都没有哭。

因为父亲临走前告诉了他一句话,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火种,深深烙在他的心底里。

异人拉着他的手,极力压抑住喉间的哽咽:“政儿,父亲只是暂时离开你。暂时的离别不是抛弃,而是一种成长。父亲想保护你和你的母亲,所以父亲必须要变得强大。政儿也要成长,越是苦难就越要坚韧。父亲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咸阳再见面。到那时,政儿与父亲一起保护你的母亲,护佑我们的秦国,好吗?”

“好!”嬴政认真点头,向父亲许下自己的承诺,“父亲放心,政儿会听母亲的话,会替您照顾母亲!”

幼年时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前,嬴政只觉得额角有些酸痛,便将这些记忆统统收了起来。

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有着难以释怀的恨意。虽然异人当年独自归国,留下他们母子二人在赵国备受欺凌。可是他明白,父亲绝非是抛妻弃子,不顾恩情。当年夏太后费尽心机为异人挑选了韩夫人,为他生下次子成蟜,他若真的不在乎流落在外的妻子和长子,绝不会顶着如此大的压力硬生生撑了整整六年。

他坚持不立韩夫人为王后,不立成蟜为王储。即使赵姬与嬴政曾经生死不明,他也没有放弃。

直到将赵姬母子顺利接回秦国,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无上的荣耀悉数赐予这对饱经离乱的母子。

在外人眼中,异人是一个无功无过的君王,似乎并没有他的先祖们那般耀眼夺目,甚至六国之人只知丞相吕不韦,却不知秦王异人。可嬴政却深深知道,他的父亲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代强势的秦君。

他看似温柔平和,少了些霸气,那是因为他从小沦为质子,经历过常人所不能忍的艰苦。他懂人心,亦有仁心,这种亲和绝非优柔寡断,而是对身边人、事的珍惜和尊重。在骨子里,他和他的祖先们一样,坚韧、不屈,带着秦国一步步走向更远更高处。

嬴政从内心里尊敬他的父亲,并以他为傲。

然而,赵姬却背叛了他,让他几乎成了天下的笑柄。

嬴政不能忍,也不会忍。

若是让他能重新来过,他依旧会车裂嫪毐、扑杀兄弟、逼死吕不韦,一切作乱者绝无活路。

因为他答应过自己的父亲,要与他一起护佑他们的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