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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兵争之义

扶苏作为秦王的长子,不出意外便是日后的秦君继任者。秦王嬴政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众人一眼便知。若非有意栽培,怎么也不会倾全国之顶尖人才来倾囊相授。

李斯、魏缭、赵高,哪一个不是首屈一指的大才。李斯、赵高重文、法,魏缭重兵,文武兼济、目指天下。

最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嬴政就已经暗中为扶苏物色好了辅助重臣。

大秦素来以武力挞伐天下,战将战神如璀璨繁星,前有白起、司马错、蒙骜,后有王翦、蒙武、蒙恬。嬴政心里清楚,若想让扶苏未来能站得稳,身边的武将就必须与他勠力同心。

蒙氏一直是秦王的左膀右臂,蒙毅作为蒙氏后人,继承了蒙氏果敢坚毅的品性,一早就被嬴政选为王储的股肱之臣。

至于章邯,却大有无意觅得良将之意。他本就是将门之后,又自小被王翦带在身边,潜移默化之下早就生出了一颗军魂。

初见他时,嬴政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似他那般调皮,也似他那般不畏天不畏地。对他的选定,有些阴差阳错的意味,不像对蒙毅那般知根知底。嬴政不敢大意,便有心将他放在王太后赵姬身边,一来可以抚慰赵姬晚年的凄凉孤寂,二来也可以暗中观察一下他的品性。

经过这几年的磨练,嬴政渐渐对他的心性和潜力有了断定。更为重要的是,他与扶苏只相差几岁,年龄相仿,必然容易玩耍在一处。幼年时积累起来的情义是无法替代的,就如嬴政自己与蒙恬,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便可以心照不宣,这样的默契是君臣间最为重要的羁绊。

外臣们自然看透了这其中的玄机,对蒙恬和王翦更为敬重。

然而当事之人却完全没有察觉出这其中隐含的深意,每日勤学苦练,不敢怠慢。

嬴政特意在书房外辟出一处独立隔间,定为三人日常授课之处。每日卯时入政事殿学习,不分严寒酷暑、不论晴雨雾雪,虽然辛苦却是令人时刻保持着振奋之情。即使是最为年幼的扶苏,亦从未迟到早退,也未喊苦叫累。他跟在章邯、蒙毅身边,虽然听得不甚明白,却也总是懵懂将明的样子。

蒙毅毕竟比扶苏整整大了十一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与稚嫩天真的幼童总有天壤之别。相比与蒙毅的大大咧咧,章邯因为一直待在赵姬身边,心思更加细腻,私下也会多照顾扶苏一些。所以,对于扶苏而言,他更加依赖章邯,与章邯的关系也更为亲密。

不过,这三人虽然年龄有差,却都是男生,所以比起李斯和赵高的所讲授的艰深法理,他们都更喜欢魏缭所传授的兵法。

挥斥沙场,这是每一个大秦男儿的梦想。每每听魏缭讲起战术、战略,他们都忍不住心中的悸动,恨不能下一刻就能冲到前线、奋力杀敌。

魏缭是魏国人,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魏国大梁的口音。他个子不高,稍稍有些发福的样子,走起路来不疾不徐,一说起话来总爱眯起那长长的眼睛,似是含笑的模样。

章邯一直觉得神奇,比起魁梧壮硕的秦国将军们,魏缭和善可爱、毫无杀气,可他却比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更懂兵法之魂。

这一日,魏缭如同往常一般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入了课堂,深入浅出为王子和未来的重臣们讲授兵法。蒙毅与章邯亦如往日一般仔细聆听,听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几人在堂下激动地面红耳赤,魏缭却暗暗沉了面色。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环顾一圈:“我已经教了你们几个月,不知成效如何。今日时候尚早,我正好想问问你们,数月以来你们都学到了什么?”

“我先说!”蒙毅猛地挺直了身子,掩不住言语中的兴奋,“国尉著成《尉缭子》一书,虽借鉴了《孙子兵法》之妙,却比其更为精深!孙武只提出取胜之道在正奇相合,出其不意,却并未明示到底何为‘正奇’。国尉大人却借天地乾坤之势,创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种阵法。这八种阵法四正四奇,互为表里,或迎头痛击、或避实就虚,变化无穷却又万变不离其宗,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蒙毅一口气说完,得意地朝章邯扬了扬下巴,满怀期待地等着魏缭的夸奖。

魏缭眼中晃过一丝赞许之意,话里话外却一反常态地严峻:“你能体悟到正奇相合之妙,已是非常难得。可是,你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兵争的本质。”

“兵争的本质?”蒙毅不解地望着他,睁大了眼睛等着下文。

一旁的章邯皱起了眉头,努力在脑中搜索着近来所学的内容,忽然间他想到一处,心头不由一动:“我记得大人说过,战分两种,一种是诛暴乱、禁不义,一种名为战、实为盗。所谓兵者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财货、臣妾人之子女皆为盗。”

“嗯。”魏缭欣慰地点点头,“知道战分正、邪,这很好。不过,但凡战争总有伤亡。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有曰,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所以才有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说。身为秦国未来的将帅,你们要懂战、能战,却不能好战。”

“可若是不战,怎能尽灭六国?”蒙毅并不能完全同意这一说法,深深皱起眉头,“我懂大人之意,是不想我们成为只知杀伐的猛夫,可所谓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却不能苟同。若无将士浴血在前,哪里能有我大秦如今的山河永固?”

魏缭听出他的不忿,忙挥挥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所谓上、下之分并非是优劣之分,而是先后之分。”

“先后?”蒙毅一愣。

“对,先后。”魏缭又晃了晃圆滚滚的脑袋,眯起眼睛,“国与国之间难免有纷争,出了纷争该如何解决?很多人往往首先按不住气,只求诉诸武力,这样的人绝不能成为手握重兵的将帅,否则将贻害大方。昔有秦相张仪,不动一兵一卒,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以连横之策破六国合纵,使六国分崩离析,由合纵抗秦变为连横亲秦。这种伐交策略所带来的成效,绝不逊色于千军万马,而且他保证了秦国在与六国抗衡时一定时期内的安全稳定,利于积蓄国力、兵力、财力,直到武安君白起时,万事俱备、一气呵成,在长平大败赵国,剿灭赵国精锐,摧毁了赵国元气,使其一蹶不振,彻底清除了东方六国中唯一可以以武力与我秦国一较高下的劲敌。伐交、伐谋抑或伐兵,是要整合当时所面临的军、政、国力等各方因素,权衡之下做出的最优选择。”

蒙毅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嘴唇。待魏缭一席话毕,他才缓缓点着头,似有顿悟:“确实……所以伐交、伐谋与伐兵亦互为‘正奇’,若能以计谋化解纷争,那便伐谋,若不能以计谋化解,那便伐兵。”

听他这么一说,魏缭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意:“当然,既为正奇,便可相辅相成,并非截然分开……”

话音未落,章邯忽然站起身来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当年秦赵长平之战,赵将廉颇闭关不出,害得两国僵持不下,试图以疲秦战术拖垮我军。昭王着急,便用了离间计,让赵王撤了廉颇,换了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

“说得好!”魏缭对他的话大为赞许,“离间为伐谋、长平对决则为伐兵,二者相互交织,才能促成秦国最后的胜利。”

被魏缭如此直接的表扬,章邯不由地有些难为情。他低下头去偷偷瞄了蒙毅一眼,却见他也正嘻嘻笑着朝自己眨了眨眼。

这边魏缭刚要开口再说,那边却突然被奶声奶气的扶苏打断。

方才这三人说得热闹,完全忽视了一旁的扶苏。扶苏一直将眼睛睁地溜圆,认真听着他们之间的争论,虽不能完全明白,但也听出了大概。

老师们顾念他年纪太小,并未对他有任何硬性要求,可他却从无浑水摸鱼之心,尽最大的努力去啃那些艰涩的学论。偶尔,他也会冒出一两句疑问或见解,虽略显稚嫩,却也常令人眼前一亮。

眼下,他就忽然打破了沉默,满怀敬意地望着魏缭。

“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知胜负矣。”

扶苏抑扬顿挫地将《尉缭子》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而且正是魏缭接下来想要说与章邯、蒙毅的道理,这令魏缭大为震惊。

不仅魏缭,就连章邯和蒙毅都被他震得张着嘴,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这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扶苏忽然有些怯惧,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委屈地朝章邯瘪了瘪嘴:“我不要做蛮夫,我要修文武……”

魏缭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走到扶苏面前。见老师亲自过了来,扶苏也随即跟着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等着他的训话。

可没想到魏缭却拱着手向他行了一礼,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欣喜:“公子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王上的幸事、秦国的幸事啊!”

见此情形,章邯和蒙毅也立刻站起身来围到扶苏身后站定。

魏缭捋着圆润下巴上的几缕胡须,忍不住又慨叹几声:“秦王之心在天下,取天下必行霸道,然而行霸道并非穷兵黩武。为君者要以武为表、以文为里,为将者当知兵懂兵,却不可好战求战,文武兼备方可治乱靖天下。远的不说,只说蒙恬将军,他通政务、知律法、晓兵理,日后必会成为震烁天下的一代名将。你们常常与他来往,以后一定要多向他学习。”

听着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三人不由齐齐拱手抱拳:“学生谨记师父教诲。”

听着这一大两小的声音,又看着他们无比笃定的眼神,魏缭由衷地为秦国感到庆幸。当日他由大梁入秦,虽被秦王重用,可心里却始终无法确认自己的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

人人都说秦王暴虐,可秦王却始终对他以礼相待,从未大声呵斥过。如今再看秦国公子和未来的将帅,皆是尊礼敬道,不曾有过任何无礼、无法之行径。

这样一个既敬生命又不畏死的秦国,注定有着华夏一统的天命。

想到这里,魏缭戏谑般地瞧了他们一眼:“既如此,以后你们就不可再轻视李斯和赵高大人的文、法之学,我可不想再听到那二位大人来找我诉苦,说你们都不曾用心听课。”

一听这话,章邯和蒙毅瞬间羞红了脸,他俩连连摆手:“不会了,不会了,我们一定好好学,绝不偏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