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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大巫祠门口, 朝臣的马车和学子们纷纷在这翘首以盼。

    虽然前朝礼崩乐坏,但礼仪还是传承下来,特别是面对皇室天子的礼节。一贯都是渊帝先登上御驾, 皇子宫妃们离去后,臣子才能动。

    天子的御辇由六匹俊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骊马拉动。其上并不如同其余列国国君那样花里胡哨, 或是装饰着各种各样象征威仪的物件, 反倒古朴厚重,中央木箱上雕刻着神秘的图腾纹路, 如同大渊皇宫的格局一样,威严庄重。

    “那我就先过去了。”

    转身的时候, 宗洛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虞北洲还没有回京多久,这个时候他和裴谦雪还算好友,再往后走,那可就不一定了。

    麻烦的是裴谦雪为人太过聪明细致。

    这个失忆的借口, 宗洛可以用来骗他一时, 却骗不了太久。

    先不说裴谦雪是渊帝心腹,能接触到不少隐秘事, 宗洛同渊帝说开,也只是说暂时不在明面上恢复皇子身份。就是裴谦雪自己, 估计也很快就会从内侍和渊帝的态度中察觉出端倪

    所以接下来,宗洛要做的, 就是“顺理成章”地慢慢恢复自己的记忆。

    再接下来, 他就得为自己夺储, 并且查明上辈子真相做准备了。

    至于裴谦雪会不会发现,根本就不在宗洛的考量范围之内。

    不管他发现不发现,最后他都会走到虞北洲这个主角身边, 重复他上辈子的背叛。

    宗洛这么想着,任由元嘉掀开御辇厚重古朴的车帘,抬脚登了上去。

    所有人目送渊帝上了车,元嘉又来邀请三皇子。

    经历了今日接连多次刺激后,众人心里便只蹦出一句“果然”来。

    然而元嘉邀请了宗洛后,却并不见要一起邀请宗弘玖的意思。

    要知道,宗弘玖年纪不到,没有自己的马车,往日出宫都是跟随渊帝御驾一起。可现如今,不说他父皇,就连内侍都把他这个九皇子遗忘了一般。

    偏偏宗弘玖并非真蠢,他骄纵,只是对其他人骄纵。实则深深地畏惧着自己的父皇,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多说一句,脸色极差。

    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仅被三皇兄打了两回就算了,父皇竟然还不为他出头,就连那射下来的九枚福缘果,也不愿意匀给他一颗!

    方才在大巫祠上,宗弘玖听见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不是说九皇子在宫中最受宠吗?”

    “谁知道呢,深宫大内,我等本就不可随意窥探,更何况依陛下那种性格......应当也只是待九皇子比旁的皇子好一些吧。”

    “也是了,陛下又不看重这些,当初陛下登基前......不也是。”

    他们彼此说着话,说到这,又默契的收声。

    宗弘玖知道他们的意思。

    他也曾听闻过,当初父皇称帝前,屠杀手足,因为宗室内所有人都支持当初的太子,于是他们的性命渊帝便一个也没留下。也正是因此,才铸下暴君恶名,这么多年了都还被遵旧礼的文人戳着脊梁骨骂。

    血缘手足,对渊帝来说也不过如此,皇子也不过其中一个。

    可宗弘玖一直觉得,他是不同的。他一定是父皇最宠爱的那个。

    虽然这几年也因为立储一事,他私底下打着投靠几位皇兄的算盘。

    但说到底,宗弘玖心里仍旧在想,这么多年父皇不立储,会不会是想让其他几位皇兄内斗到耗尽力量,实则等他长大。

    所以上回在章宫里听到的对话,宗弘玖一开始根本不信。

    可是现在......事实由不得他不信。

    “九弟不如同我一起?”

    宗承肆眼神一转,瞥见宗弘玖神色,主动上前去邀请他一起同乘。

    四皇子府同皇宫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若是要能探听到宗弘玖隐瞒了什么事,绕路送一送也不算什么大事。

    “好。”

    宗弘玖看着远去的御驾,拳心握紧。

    ......

    宗洛登上了御辇。

    厚重的车帘在他身后放下,将外面天光隔绝。

    宽阔的车内依旧燃着宫中最常用的冷香,辛辣扑鼻。

    渊帝端坐于主座之上,如同一把出鞘的王剑。

    换下清祀的白袍鬼面后,帝王又换回了他最常用的装束。

    玄金色的龙袍铺在缎面毯上,冕旒垂下来的珠串叮叮当当作响,柔和了其后幽深透不出光亮的冷厉双眼。

    “父皇。”宗洛拱手。

    他清楚,方才在大巫祠厢房里,除去那些关键性的问题以外,还有一些没有说开的事情。

    先前或许还可以说一句因为他突如其来死而复生,导致渊帝一时间忘了这回事。但经历了清祀这么长的时间,是个傻子都能想明白,更何况渊帝。

    “坐。”上首传来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宗洛十分顺从地在一旁坐下。

    他在渊帝面前一直都是这样,沉默,乖顺,从不主动开口说话。

    他能够感受到,那道长久停留在他白绫之上的锐利视线。

    “太巫已经同朕说过,你的眼睛是有淤血未化,并未彻底损伤到经脉。只是时间过去尚久,需要一段恢复时间,仔细疗养,假以时日,还有重新恢复的机会。”

    若是换一个御医来,恐怕都很难看出他经脉没事。

    只能说不愧是太巫。好在太巫也没有发现他其实是利用点穴手法强行造成经脉内淤血逆流,不然真的很难收场。

    宗洛怀疑是虞北洲同太巫说过什么,但是他没有证据。

    再者,估计他脑袋坏了才会怀疑自己的死对头会大发善心帮自己忙,想来也是不可能的。

    回过神来后,渊帝的声音近在眼前:“日后你便每三日来宫中一次,让御医为你施针推诊,巫药朕已经吩咐下去,记得每日三回,定时煎服。”

    渊帝好像很少同他一下子说这么长的话。

    宗洛应道:“是。”

    偌大车厢里再一次恢复了静寂。

    外面的人都还在等。

    皇辇不走,其他的马车也无法挪动。

    谁也不知道渊帝同刚刚归来的三皇子在里面说些什么,御驾又为何迟迟不走。

    而宗洛在等,等渊帝问出那个仍旧留有疑点的问题。

    那是他为了防止爹的多疑病,故意留下的空档。

    在儒家寒庐的一年里,宗洛模拟了无数次同渊帝的对话,几乎不存在遗漏的可能。

    没有想到的是,渊帝再一次避开了所有的问题。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选择儒家,为什么在眼睛失明后医圣也未能拿出有效的治疗方案,或者是其他宗洛猜测的一切。

    “所有人都说梦见了你在函谷关自刎前的场景,唯有朕没有梦见过。”

    “所以,朕还是要问你,你仅仅只是因为害怕眼睛永远治不好,才选择不回皇城?”

    白衣皇子沉默了许久。

    当然不是。

    他不回皇城,是因为知道自己未来会被厌弃,知道自己在函谷关一役会功高震主,收到发配边疆,城下自刎的诏书。

    但是他怎么可能说。

    宗洛能感觉到渊帝的视线在他身上久久停留,或许这目光里会有他记忆里最常见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考量,又或者是察觉出什么端倪的冷酷,亦或者是其他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宗洛甚至很庆幸自己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人不可能在同一颗石头上摔倒两次。

    “儿臣不敢回大渊,最怕的事情,是......没能达成父皇的期望。”

    虞北洲说的很对,上辈子他没有掉头就走,直接回边关整合军队谋反,归根结底,还是他不敢。

    宗洛冷静地开口,仿佛没有感情一样剖析着自己上辈子为何会决定在皇城下自刎的原因,用来回答这辈子渊帝的问题。

    他只要一闭眼,那日从皇城上抛下来的圣旨,历历在目。

    “儿臣害怕父皇对儿臣失望,害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目光。”

    造反当然很简单。

    宗洛在边关驻守几年,带领玄骑一起,并无京中皇子纨绔的高高在上,反倒凡事亲力而为,待人亲和,很快就以高风亮节和体恤下属折服了原先驻守边疆的将领。

    只要他想,即使没有存放在渊帝那里一半的虎符,他一样可以调兵造反,不用害怕没有人追随他,没有人不响应他的号召。

    可谋反代表了什么呢?

    都说成王败寇,但这两个字依旧代表着骂名。

    宗洛一个现代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一点也不怕那些史官如何书写他。

    他唯一怕的......是渊帝失望的目光。

    说出来多好笑啊。

    大渊战神,鬼谷弟子,名震大荒的三皇子,刀林剑雨都未曾怕过,偏偏害怕微不足道的目光。

    若是没有上辈子失望透顶,心如死灰的自刎,宗洛只会将这个答案埋在心底,永远都不会说。

    因为大渊三皇子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害怕。他的父皇,他亲自弑兄弑弟,活生生将先皇气死的父皇,更不会希望听到这样懦弱的答案。

    但宗洛还是说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

    归根结底,还是心底有怨。

    怨恨渊帝的不告知,怨恨毫无缘由的发配和赐死,怨恨太多了,便又口不择言。

    说完后,车厢内再一次陷入静寂。

    许久,渊帝才开口。

    “朕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但你实在不必害怕达不成朕的期待。”

    暴君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这是宗洛两辈子都未曾从这位英明神武,独断专行的父皇身上察觉过的情绪。

    他说:“因为朕从未对你失望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未来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