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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空黑云堆积, 深沉到几乎看不到其余色彩。

    连绵不绝的雨从高高的云端落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坠落于无边而苍茫的大地。

    这片地域已经许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一根一根, 从天际尾端坠落, 一根接连着一根, 织就成模糊色彩,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雨幕里, 一队鬼魅般的快马切入雨中,疾驰加鞭而来。

    为首那人披着袯襫油衣,只在脖颈与手臂露出来的地方透着点精心缝制的料子, 垂在宽大斗笠下幕帘下的白发扬起,发尾浸湿, 好似山巅浮着的无垢胜雪, 冷漠寒霜。

    这队轻骑实在行进得太快,又被瓢盆大雨遮掩了声音,以至于到一个极近的距离才显露出端倪。

    正在临时军营外驻守放风的玄骑方才还在巡查,交接班后一回头,登时吓了个肝胆俱裂, 忙不迭吹起敌袭的号角。

    “敌袭——!”

    号角声撕裂茫茫大雨。

    军营里的玄骑立马以最快地速度拿起武器, 冲进滂沱大雨里。

    仅仅只是片刻关头, 玄骑的军帐外就站满了身披寒甲的士兵。

    雨水冲刷着一双双如临大敌的眼睛,守在外面的骑兵则迅速放置好阻拦马匹行进的尖梨, 手中提着青铜铸就的冷枪,随时准备击落前来的敌军。

    穆元龙同样手提长剑,从营帐走出。

    厚重的雨帘遮挡的绝大多数视野, 他只能看见那顶深色的雨笠和愈发急促扬起的马蹄。

    然而在这一片喧嚣的氛围里, 那匹从雨中刺出的神骏白马仍旧速度不减, 甚至越发加快了几分。

    莫不是在找死?!

    看见那队马匹不仅没有减速,反倒提速后,饶是穆元龙也不免惊异。

    要知道,拦在军营前的,可是高达数尺的尖梨,直接撞上去定然要被刺个头破血流,人仰马翻。

    “哒哒哒哒哒”

    近了,更近了。

    刹那间,从雨中冲出的神骏白马一个高高跃起,轻而易举地跳过高高的尖梨,稳稳当当地落到军营内的地面,马蹄在低洼里溅起一片水花。

    只要是玄骑的人,就不会对这匹马陌生。

    先不说在马厩里欺负其他各种马,全军都还把它当小公主宠着,最好吃的草饼第一个留给这位。现在还随着主人身份的提高水涨船高,走到哪都有人捧场欢迎,神气极了。

    照夜白在原地踢踏了一下,迅速跑到遮雨的棚架下。

    马上的人拉下自己的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脸。

    就在所有人睁大眼睛的时候,高高的通报声随后传来:“太子殿下到!”

    穆元龙完全愣住了。

    然而下意识的反应快过他的思维,迅速半跪在地,神色喜悦恭敬:“臣参见太子殿下!”

    宗洛翻身下马,油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

    看见自己的副将后,他一路冷漠的神色终于松动:“元龙。”

    “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找八殿下的吗?”

    惊喜过后,穆元龙仍旧惊魂未定。

    方才,他是真的以为玄骑行踪暴露,卫国哪队精兵来刺探截杀。没想到竟然是本应远在皇城的殿下。

    白衣太子解下身上的蓑衣,将其递给一旁跟随他前来的暗卫。

    他张开手掌,展示自己掌心内躺着的一半玄骑虎符,淡淡地道:“陛下有令,对卫国一役,玄骑及其正面军团将由我接手。”

    储君不可掌兵。但虎符无法作伪。

    面对玄骑,宗洛不需要这块虎符。这块虎符是给其他两个同样参与对战卫国的军团将领看的。

    果不其然,即使道理上无法说清为什么渊帝会准许储君外出带兵,玄骑副将却没有半点质疑,而是高声道:“臣等谨遵军令!”

    “卑职谨遵军令!”

    对战卫国,是多年来大渊征战天下的最后一役。

    一统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功绩近在眼前,没有一位大渊将领不想参与其中。

    能够在这样象征着荣耀,足以青史留名的时刻,同自己效忠的殿下并肩作战,本身就是一件高兴万分的事。

    宗洛点了点头。

    半晌,他才忽而道:“北宁王何在?”

    虞北洲此次带兵玄骑,不过只有战时指挥权。

    按照军律,他拿了虎符,前一个手握指挥权的将领就应该同他进行交接。就算不交接,储君亲临,至少也该出来迎接。

    然而那个最大的,矗立在雨中的主将幄帐静悄悄的,丝毫没有有人要出现的迹象。

    穆元龙走到幄帐面前,轻声通报后,掀起帘帐。

    火盆里的柴火还在燃烧,行军图摆在桌上,内里空无一人。

    反倒是刚刚整理完军中信件,从后勤营帐走出来的宗瑞辰挠了挠头:“就在方才三哥来的时候,北宁王去了趟马厩那边。”

    去马厩那边,除了牵马还能干嘛?

    自己从皇城快马加鞭,淋着雨赶过来,虞北洲倒好,看到他来,直接转身走了。宗洛差点没被气笑。

    “好,多谢小八。”

    日夜兼程赶路的疲惫彻底消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收起。

    白衣太子转身,一言不发地踩上马镫,翻身上马,连斗笠和蓑衣都没有拿,夹紧马背,就这样冲进暴风骤雨里。

    “殿下,您”

    等穆元龙反应过来,那抹白已经消失在层层雨幕里,再也不见。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黑云背后,雷声轰鸣作响,大地和天空都变成了昏暗的黑色。不远的地方,因为浩瀚大雨,山体滑坡滚滚而下。

    宗洛骑着照夜白,在这片苍茫暮色中疾驰,浑身都被冰冷的雨水打到湿透。有一些顺着白发淌落,贴在脸颊旁,滴滴答答从下颚滴下。

    偶尔有惊雷响起,末端分叉的电光从天际刺向大地,所有深沉的色彩推开,将一切照得恍如白昼。

    另一匹马正在不远处疾驰,黑色马背上的红衣被雨水冲刷到艳丽难明,新鲜到像流淌的血。

    恍惚间,宗洛以为自己回到了半年前的寒门关。

    在那片广袤无人,沉默到死寂的雪原上,他们也是这般鲜衣怒马,策马奔腾,快意恩仇,肆意发泄着满腔爱恨。

    然而如今,不仅是追逐的人,或是心境,都同当初截然不同。

    当时宗洛哀莫大于心死,在剧烈冲击下满心痛楚,疲惫无言。只想同虞北洲说清楚一切,然后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而如今,宗洛满腔愤怒,一切的苦痛都化作被愚弄的讥讽,麻木铸造尖刀怒火,淬着一往无前的野烈,不见血不归鞘。

    “虞北洲。”

    他冷笑着,在暴风雨里高声大喊:“我头一回知道,你原来是这么一个敢做不敢当,只知道狼狈逃窜的懦夫。”

    宗洛用上了内力,声音清越悠长,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刺开厚重的雨幕,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上回荡。

    “轰隆隆隆隆——”

    恰在这时,雷电坠入牧野。

    刹那皆白里,那匹黑马仍旧在朝着远处疾驰。

    然而马鞍之上,却早已空无一人。

    “——!!!”

    下一秒,没有丝毫预兆的,千斤般的巨力从黑暗中袭来。

    宗洛一时不察,径直被这仿佛要拖着他一起坠落到焦油烈火、无间地狱的力道击中,身姿趔趄。

    他们一起从马背跌落,滚到满是水洼的草原,溅起洁净水花。

    深沉黑夜,瓢盆大雨,浑身湿透的人彼此坠落马上。

    在漫天的乌云电闪之下,也说不清这一刻到底谁更狼狈。

    又或许两个人都一样狼狈。

    “懦夫?师兄,你竟然说我是懦夫?”

    没有止境的雨声里,虞北洲胸口起伏,放声大笑。

    他的师兄永远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大努力,才在离开皇城前,克制住将这个人锁起来肆意侵占的冲动。

    善恶不过一瞬间,更何况虞北洲这样我行我素,肆意妄为的灵魂。

    “这不是我们应当留守皇城的太子殿下吗?怎么,红帐**,佳人在侧已经满足不了你了,还要千里迢迢的追上来,到可怜的师弟这里寻求认同?”

    虞北洲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劈头盖脸的一拳打断。

    这一拳下手极重,几乎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跨坐在身上的人冷笑着回敬道:“是啊。沈小姐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同你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根本没有可比。”

    这句话像导火索,引爆了所有的一切。

    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

    两个人的位置瞬间发生颠倒。

    一想到面前人同旁人卿卿我我的场面,无边妒火像是发了狂,席卷着人最后的理智,如同骤然崩断的弦。

    红衣青年俯下头来,眼角红意透着癫狂:“师兄不会当真以为,师弟不敢对你做什么吧?”

    滚烫的手臂牢牢地辖制着他,

    在冰冷雨水里湿透紧贴的身体,也在这妒忌的毒火里狂燃。

    虞北洲残忍地笑着,仿佛这样就能掩过那些不知为何的恐惧。

    他的手如同黏腻的毒蛇,在纤细的腰间上打转。

    无人窥见的黑暗角落,烫红的利刃顶在紧绷的防线上。仿佛要在这席地幕天的地方劈进去,叫彼此体会那没有丝毫准备的,强制占有的痛楚。

    “被赐婚的那位小姐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这样在自己师弟身下婉转承欢吗?”

    然而下一秒,痛楚便从头皮上传来。

    宗洛一只手抓着红衣青年披散的墨发,强迫后者抬头。

    虞北洲眉头也不皱,却不得不因为这股力道而抬头,直视那双温润清澈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里燃烧着因他而起的怒火,漂亮到令人惊叹。

    静默一瞬后,宗洛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全无往日柔和,反而透着深入骨髓的讥讽。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那个近乎强加的身份,血淋淋的话语,那些默默作下的一切,和不求回报的给予。

    “你在嫉妒,虞北洲。”

    躺倒在地上的白衣太子嘲讽般开口:“你在害怕,你在恐惧,你在逃避。”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用伤害别人来掩饰自己的畏惧。

    为了平息恐惧,这个从来骄傲肆意,张扬散漫的原书主角,用最拙劣的手段,用一根根刺把自己武装起来,掩饰着那个最深的事实。

    宗洛从不知道,原来疯子,也有恐惧的事。

    “你在害怕,你不敢深想,更不敢承认。是因为承认这个事实后,你两辈子的恨不过转瞬成空,镜花水月,无从谈起。你知道为什么么?”

    在这一瞬间,虞北洲的神情凝固了。

    他猛然抬手,想要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仿佛接下来会有足以噬人的凶兽从那里释放,无路可退,无可转圜。

    宗洛撕开了他的手,直视着那双黝黑的双眼,嘴角弯起,仿佛宣告着胜利。

    “因为你爱上我了,虞北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