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嵇玄迅速从镜灵制造幻境中抽离出来。

    身边景象和他闭眼之前毫无二致。

    阴森鬼气将整个房间笼罩严严实实, 那两个弱小人类一脸惊恐地紧紧贴着墙角，面容因为鬼气侵蚀而变得惨白扭曲，绝望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嵇玄垂下眼眸, 看向躺在自己怀中叶迦。

    青年头颅枕在他肩上, 漆黑柔顺发丝从兜帽之下钻出来，乱翘起一角, 露出来下巴尖苍白而细腻, 轮廓优美唇即使在昏睡也紧紧抿着，透着股不近人情漠然意味。

    令人心软。

    嵇玄无声而遗憾地叹了口气。

    ——镜灵所制造幻觉空间中时间流逝速度和现实生活中是不一样，他们在幻境中待了整整三天，但是在对于现实世界中只过了短短数分钟。

    这样换算下来，很快对方就会醒来了。

    嵇玄低下头，视线落在地面碎裂镜片之上，一丝晦暗莫明幽光自他眼底闪过。

    看来……哥哥不太喜欢完美世界这个方案。

    但是没关系，他有是时间，迟早有一天，他能够亲手创造出独属于两个人完美结局。

    嵇玄勾了勾唇, 轻柔地在昏睡青年额上印下一吻。

    他将叶迦重新平放回地面，然后站起身来, 向着那两个已经被吓破胆人类走了过去。

    董卦哆哆嗦嗦地向后躲去, 但是背后已经死死地抵住了墙壁, 再也没有了更多可供退缩余地。

    他惨白着一张脸, 望着向自己逐渐靠近男人——对方那强大存在感压迫下来，令他几乎难以维持呼吸。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董卦在心里念叨着。

    但是，没想到是, 对方停在了距离他一步之遥地方。

    嵇玄垂眸审视着眼前两个弱小人类, 说：

    “可惜了, 如果在这里把你们杀掉，他就会意识到我曾经来过。”

    那两人气也不敢出，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着，等待着命运宣判。

    嵇玄似笑非笑地问：

    “所以，你们会为我保守秘密，对吗？”

    董卦呼吸微窒，犹如抓到救命稻草溺水之人似，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保证，我一个字都不会……都不会说出去……”

    另外一股瘦高个同样慌忙赌咒发誓。

    下一秒，他们声音同时卡顿了一瞬。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规则生效了，那种怪异感觉降临在他们身上，令他们本能地意识到——倘若自己违背了这个誓言，会有极其可怕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两个人在慌乱间匆匆地对视了一眼，几乎在眼神接触瞬间就立刻明白，刚并非错觉。

    嵇玄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伴随着略微拉长30340尾音，那双猩红色瞳眸转动着，冰冷视线落在那个瘦高个身上：

    “你就不一样了。”

    回想起自己在水镜中看到画面，嵇玄周身凝绕着血气渐浓。

    虽然表情没有什么太多变化，但是那喜怒难测神色却更令人本能地感到恐惧和胆寒。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指。

    一缕猩红光影在瞬息间落在瘦高个身上，仿佛有生命似活了起来，向他身体深处钻了进去。

    ——！！！

    瘦高个猛地瞪大双眼，浑浊眼底布满血丝，一张丑陋脸在极度恐慌中变得怪异扭曲。

    嵇玄勾起唇，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笑意：

    “玩愉快。”

    ·

    幻境中。

    弯月般刀刃低垂，反射着森白雪亮光。

    青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猩红血色随着他步伐扩散开来，凡是被那鬼蜮触碰到地方犹如被强酸腐蚀似，飞快地扭曲，皱缩，破碎，变成漆黑烟尘，飘飘扬扬地缓慢飞起。

    地板，建筑，道路，天空——

    所有被覆盖地方都如同被某种可怕力量搅碎，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虚无。

    在一片漆黑与血红大片相交底色之下，青年身形犹如一道轮廓锋利剪影，硬生生地将整个世界割裂开来。

    刀光闪烁，划出一个巨大弧线，切开虚空与幻想相交界轮廓。

    犹如摧枯拉朽一般，一切都在迅速地湮灭。

    突然，前方尚未被侵蚀地方出现了一阵波动。

    程策之，刘兆承，嵇玄……一个个熟悉身影地浮现出来。

    “叶哥？你在干什么？”程策之担忧地望着他：“你要去哪啊？”

    “叶迦，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干什么？”刘兆承皱着眉头:“明天还要上班呢。”

    嵇玄缓缓地上前一步。

    他面容平静而温和，漆黑双眼中闪动着关切光。

    他说：“学长，这么久不见，你难道不想和我叙叙旧吗？”

    “我们曾是那么好朋友。”嵇玄微微地笑了：“我永远不会和你为敌。”

    叶迦视线漠然地从那些幻象身上扫过。

    血海在他身后咆哮着，无情地涌去。

    那些破碎影像被迅速吞噬。

    “……小迦。”

    这时，一声温柔轻叹从另外一个方向响起。

    叶迦眸色微动，扭头向着声音传来方向看了过去。

    母亲远远地望着他。

    她脸上皱纹和鬓间银发已经消失了，穿着一件浅黄色裙装，颈间带着她最爱珍珠项链，长长头发高高地挽起，显得娴雅而美丽。

    她静静地微笑着。

    看上去……和她死前那晚，一摸一样。

    叶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攥着镰刀刀柄手指微收紧。

    母亲温柔地笑着，缓缓地向他伸出手：

    “你难道不想和我们待在一起吗？”

    她轻声说：“留下来陪我吧，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叶迦静静地站在原地，浅色眼眸深处翻滚着某种暗沉情绪，犹如暴风雨前天空中汹涌起伏阴云。

    他轻笑了一声：

    “不知悔改。”

    叶迦缓缓地向前一步，声音仍旧平静无波：“你知道在游戏里，有多少副本boss玩过这种把戏吗？”

    他轻描淡写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做吗？”

    游戏里，普通鬼怪所寻求不过是杀戮欲和食欲满足，它们想要他命，他也想要它们。

    本质不过是生死相搏，并非私怨。

    但是这种，试图读取他记忆，寻找他心灵弱点，甚至将他死去母亲搬出来鬼怪……

    ——就会将这件事变成私人仇怨。

    叶迦唇角笑容仍在，但是却眼眸冷若寒冬：

    “我会让它消亡变得尽可能漫长而痛苦。”

    背后血海不再受束缚，疯狂膨胀着，猛地将整个世界淹没。

    一声惨叫从远处响起。

    一条闪动着斑斓花纹透明长蛇浮现出来：“啊啊啊啊啊啊！”

    被迫显露身形之后，镜灵此刻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原本在被那个可怕怪物捉到之后，它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是没想到对方只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话，然后轻巧地将自己放走了。

    虽然镜灵不清楚他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它十分肯定。

    无论自己准备做什么，那个强大恐怖存在并不准备插手。

    所以镜灵就开始肆无忌惮了起来。

    虽然说它曾经听说过ace名声，知道这个人不好惹，但是它也同样嗅到了这个人中散发出来，那强大而诱人黑暗芬芳，诱惑着它铤而走险。

    毕竟……传再怎么神乎其神，ace也还是个人类。

    只要是人类就会有弱点和**，而它是在**中滋生生物，只要给它时间，就能将这个人类灵魂和力量据为己有。

    但是谁能想到……自己这次真踢到了铁板。

    它眼珠狡诈一转，然后熟门熟路地开始求饶：“大哥饶命！饶命，我不敢了！不敢了！”

    叶迦漠然地垂眸注视着它。

    他眼神很冷而遥远，居高临下，仿佛只是扫过了脚下不起眼尘土。

    镜灵心下“咯噔”一声，有种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这个人，似乎不是会被言语迷惑类型。

    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开始没命地逃窜。

    但是还没有等它挪出几步，地面粘稠血液犹如拥有意识似，一层层地涌去，将它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苦而惨烈尖叫声响彻整个被黑暗与血红覆盖着世界。

    镜灵在血海中激烈地翻滚着，细长身体仿佛承受了某种非人折磨似，皱缩绷紧，扭曲成怪异形状，嘴里发出尖细凄厉惨叫声——疼，太疼了，它从未体验过如此恐怖感觉，当痛觉强烈到了这种程度，疼痛这个名词本身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它在崩溃边缘挣扎，被那种精密控制疼痛折磨死去活来，仿佛身体和灵魂被活生生地解剖开来，所有感觉被放大百倍。

    第一次，后悔和恐惧情绪在它心底滋生。

    而叶迦只是站在一旁，平静地听着，好像是在欣赏着某种优美旋律似，那双浅色眼眸半眯起，在背后漫天血色映照下，残酷令人胆寒。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那凄惨哀嚎仿佛都已经成为了背景声。

    叶迦似乎这才终于厌倦，血色鬼蜮在他操纵下缓缓向后退去。

    镰刀刀锋微动，悬浮在镜灵身体上方，似乎下一秒就能立刻落下，彻底果结对方性命。

    “你，觉得自己意志力坚定，对吗？”

    那条透明蛇以一种扭曲姿势躺在地上，三角头颅抬起，一双透明眼睛里闪烁着恶毒而疯狂光，它嘶嘶地说：“……我能反射出来，全都是你自己内心中最真实渴望。”

    “你很强，你从一开始就能选择这个方式把我逼出来，对吗？”镜灵怨毒地笑着：“但是你没有，你选择在这里过了三天，不是吗？这几天你在想什么呢？”

    它心知自己逃不过一劫。

    所以……即使要伤己一千，它也要让对方感受到同等疼痛才行！

    镜灵嘴巴张开，透明蛇信吐出，仿佛在舔舐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情绪味道，它阴冷地笑着：“在你心里某个隐秘角落，难道这些想法一次都没有冒出来过吗？——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如果这一切是真就好了——”

    “你臣服在自己**之下，过了三天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生活，感觉如何？满足吗？还是绝望？”

    它难以自抑地大笑起来，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恶意：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ace，最难以抗拒，被埋藏最深愿望，居然是当一个平凡渺小普通人！”

    叶迦眼眸低垂。

    他面色如常，似乎早已习惯将所有情感都被严严实实地藏在完美而坚硬面具之下。

    “……是啊。”他突然开口说道，声音平静仿佛没有受到对方丝毫影响，只是淡淡地重复道：“谁能想到呢。”

    朝九晚五，油米柴盐，生活被忙碌琐事填满，日子如同流水般飞快地从指尖溜走，平静到让人几乎觉察不到时间流逝。

    ——直到白发苍苍，溘然长逝。

    多么平静而无趣一生。

    但对他来说，却是多么……

    诱人。

    ——诱人到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假象，都控制不住产生无谓奢望。

    叶迦垂着眼，锋利刀刃毫不犹豫地斜切而下。

    寒光悄无声息一闪烁，在转瞬间就了结了那只镜灵性命。

    手起刀落，身边幻境犹如失去平衡多米诺骨牌，开始飞快地分崩离析。

    镰刀虚影在他手中消失。

    叶迦独自站在黑暗和血色交界处，修长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寂寥。

    他声音很轻，轻仿佛在出口瞬间就被风声吞没：

    “假永远是假。”

    可惜。

    ·

    镜灵消失，幻境也随之消散。

    叶迦睁开双眼，用手掌撑着地面，一点点地爬了起来。

    自从他醒来瞬间，周围失控鬼气如同被套上颈绳兽，重新回到了他身体当中。

    周围冰冷温度开始升高，光线也逐渐明亮了起来。

    先前那浓郁到几乎能够致死鬼气渐渐地消散开来，狭小房间慢慢地回归到了最原始模样。

    叶迦揉了揉自己太阳穴，感到自己头突突地疼着。

    他抬起眼眸，看向紧紧地缩在房间距离最远一角两个人，那俩人仿佛被吓得不轻，正哆哆嗦嗦地紧贴着背后墙壁，用惊恐眼神注视着着躺在地上叶迦。

    “……镜灵？”叶迦面无表情：“亏你们也想得出来。”

    董卦艰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笑容：“ace大哥，这一切都是那个瘦子做，不关我事啊！”

    他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殷勤地说：“我，我为了表达歉意！立刻，马上就去自首！”

    这认罪态度也太好了。

    “那你这些东西呢？”叶迦眯起双眼，狐疑地看着他。

    董卦急急忙忙地说：“当然是都上交！包括我账本，还有这些所有被诅咒物品介绍和解除诅咒方法……我愿意将功赎罪，保证一点都不藏私！保证积极配合。”

    叶迦视线落在另外一个瘦高个身上，眉头微拧：“他呢？”

    那个瘦高个状态……看上去有些古怪。

    董卦连忙陪笑：“他也一样！他也一样！”

    他踹了对方一脚，半真半假地说：“这人胆小，刚才被您吓到了，应该得过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或者缓不过来。

    从游戏中锻炼出来直觉和本能告诉董卦，刚才所发生一切都最好不要让眼前青年知道，不然与之而来代价可能是他承受不起。

    ·

    董卦指天发誓，保证积极配合管理局调查，并且表示会帮忙处理其他可能从游戏中流落出来被诅咒物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着对方矮冬瓜似身影消失在超自然管理局大门之中后，叶迦这才真相信对方自首诚意。

    ……真是奇了怪了。

    虽然说叶迦早就清楚董卦这个人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本事，但是前后态度能发生这么天翻地覆变化，他也是真没有想到。

    大楼外角落中。

    头戴兜帽青年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修长挺拔身形几乎和身周阴影融为一体。

    叶迦望着不远处超自然管理局大门，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或许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意识到了，但却不愿承认：

    自从自己从游戏中通关以来，叶迦所做出所有努力和尝试，全部都是对自己想象中“一个平凡普通人”所过生活模仿。

    笨拙，艰难，而失败，但是他却乐此不疲。

    如果不是意外出现，说不定，在数年，或者是十数年之后，叶迦真能够得偿所愿，能够终于得到自己梦寐以求宁静和平凡。

    但是，现实是如此残酷。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之后，那些被刻意遗忘过往仍旧如影随形。

    游戏崩溃，鬼门大开，那些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次见到厉鬼，怪物……甚至熟人，都再次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了他面前，它们叫嚣着，试图将他重新再拉回到过去噩梦之中，在他耳边低语——

    一切都没有结束。

    你是我们中一员。

    不要以为披上那层虚伪人皮，就能装作已经忘记了曾经一切。

    别做梦了。

    虚幻宁静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能远远观望，却永远无法触及——他现在开始渐渐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叶迦垂下眼。

    他至今仍记得自己刚刚被拉入游戏时，是多么惶然无措，在危机四伏副本内跌跌撞撞地挣扎求生。

    但是现在……

    一切都不同了。

    无论是世界，游戏，还是他本人，都不再是曾经模样了。

    叶迦抬起眼，一双颜色浅淡眼眸中闪烁着金属般冷硬微光，他定定地望着远处天空，缓缓聚集沉重阴云倒映在他眼眸深处，欲来山雨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放，张牙舞爪地向着人间宣战。

    他无法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平静生活正在风雨飘摇，倘若放任不管，那就即将荡然无存。

    ——既然避不开，那就不避了。

    叶迦抬起手，白皙细长手指拉着兜帽向下压去，阴影将他瞬间冷下来眉眼覆盖。

    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形瞬间融于背后无垠黑暗之中。

    ·

    伍肃没有想到，世界上原来真有天上掉馅饼这样好事。

    在他正忙着在那个资料馆里查阅关于被诅咒物品之时，一个矮矮胖胖似男子推开了超自然管理局大门。

    他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纸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附着着诅咒物件。

    “我叫董卦。”矮冬瓜说道：“叫你们队长来。”

    董卦这个名字非常耳熟。

    这个人同样是游戏中玩家，据说曾经似乎利用自己不惧诅咒特性干过一些脏活，虽然后来金盆洗手，但是作为游戏中老油条，伍肃不觉得这个人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伍肃立刻警惕起来，用最快速度赶往了审讯室。

    他做梦都没想到是……

    对方居然是来自首。

    看着董卦乖乖地将自己出租屋地址，钥匙，还有所有从游戏中偷运出来赃物上交，还贴心地附赠了自己曾经销售出去所有物品名单和购买人信息记录，伍肃感到有些不太真实。

    就，就这？？

    都不和他们周旋一下吗……？？

    就这么简单？？

    正当伍肃一脸恍惚之时，董卦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他投过来视线。

    他抬起那张胖胖，看上去颇为精明脸，迈着步子径直向他走来。

    “伍肃？”

    伍肃有点惊讶，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自己，他点点头：“是我。”

    “ace让我转达给你。”

    董卦声音不高，但是却如同惊雷般在伍肃耳边炸开：

    “他想和你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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