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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N.流绪微梦

    苏洄仔细了雪糕的电子证件, 发现这是一年前颁发的,也就是说,他成年时就成为了疗愈犬, 迄今为止已经满一年。

    雪糕呜地叫了一声, 挺着胸把鼻子顶到苏洄的手掌下面, 示意让他抚摸自己。

    但苏洄已经陷入了回忆中,他起身,又一次上了楼,也是第一次走进科菲说过的、宁一宵住的房间。

    那是最大的主卧, 连接着空荡荡如同办公室的大书房, 宁一宵在纽约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办公。

    苏洄有些忐忑地走进去, 这里几乎什么私人用品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崭新的房间, 没有一点宁一宵的痕迹。

    他穿过卧室, 没有停留, 而是走入主卫里。

    在浴室的洗手台上, 他发现了自己害怕找到的东西。

    雪糕也跟着上了楼, 跑进来的时候发现苏洄的手里拿着一瓶洗手液, 于是汪汪叫了几声。苏洄低头望了他一眼,从雪糕湿润的眼神和快速摆动的尾巴,发觉出他的不安。

    他放下洗手液, 蹲下来, 打开下面的柜子, 里面果然放着许多还未拆封的洗手液, 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才是这一整个房子里, 最能代表宁一宵存在过的东西。

    苏洄坐在浴室的地板上, 面对着这一柜子洗手液, 想到了过去的宁一宵。刚遇到他的时候,苏洄就知道他有洁癖,也曾经用过这个借口拒绝过他留宿,但最后他心软,还是接受了。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不止是这么简单,宁一宵有时候会忽然觉得自己手上很脏,反复洗手,严重时甚至会不受控制地在心中计数,比如台阶或路过的路灯。

    苏洄是第一个告诉他,想带他去看病的人。

    人总是很难面对自己存在精神障碍的事实,苏洄从青少年时期起,到和宁一宵相爱,都没能学会坦然地接受,对此,一向要强的宁一宵也一样。

    苏洄瞒着他,给宁一宵挂了自己之前咨询的医生的号,以自己要开药的名义带着他一起去了,一开始宁一宵觉得不理解,甚至有些生气,但还是不得不按照预约走进那间咨询室。

    那一天天气很差,阴云密布,苏洄独自坐在楼道等待他,也是第一次学着像一个合格的家属那样,询问医生他的状况。

    大概第三次咨询的时候,医生才断定,宁一宵强迫症的来源,大概率是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

    很多时候他们咨询完,苏洄会牵着宁一宵的手,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同他一起吃冰淇淋,告诉他自己小时候看病时遭遇的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有好笑的,也有温馨的,讨他的开心。

    前提是他也处在正常期,或是被快乐的轻躁狂统治。

    但有时候,在他被重抑郁的浪潮吞没时,会给宁一宵带去更差的影响。这些苏洄都很清楚,所以总想放弃。那感觉并不好受,像个可怕的轮回,躁狂时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棒的人,最配得上宁一宵,可一到郁期,自信心打得粉碎,怎么看都是个拖累,就这样反复循环。

    因此苏洄始终觉得,只有健康的人配谈爱。他很怕成为宁一宵绑在脚踝的锚,拖着他往他讨厌的海里下沉。

    很幸运的是,六年前的他躁期远多于郁期,在他们相处的六个月里,宁一宵的强迫症有着肉眼可见的好转。

    苏洄一直以为他快好了,也会好的,不像自己,可能会永远浸没在混乱颠簸的一生中。

    事实证明,宁一宵或许并没有被治愈。

    雪糕是他的疗愈犬。

    苏洄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这一切的原因在他。因为他喜怒无常,又突然消失,不见踪影,所以才会生气和难过。

    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想拨出去,打给宁一宵,求证他的病是否真的复发,想对他说很多,想安慰他。

    但似乎都是无用的。

    苏洄很快清醒,叫停了这种错误的做法。

    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关系了。

    现在宁一宵的身边有新的人来陪伴,六年太久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苏洄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错位或许永远无法弥补。

    他也早已失去了关心的资格。

    陷入情绪中,苏洄变成一块被水浸满的旧浴巾,庞大而沉重,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一旁的雪糕察觉出什么,再一次强行地钻进他怀中,拱起他的手臂,发出幼犬般的呜咽声,又或者是引导性地咬住他的衣服,试图将苏洄拽起来。

    在雪糕的帮助下,苏洄最终还是扶着柜子起来,步伐缓慢地离开了主卧。

    雪糕引导着他,带他下了楼,每一步他几乎都会回头确认苏洄是否安全。等到他们回到一楼,雪糕便快速奔跑,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小飞盘,叼在嘴里,跑到苏洄跟前,似乎很想让他陪自己玩。

    苏洄情绪很低落,但还是从雪糕嘴中接过飞盘,扔向沙发。

    雪糕很聪明,飞快跑去接住,然后扑过来,钻到苏洄怀中。

    苏洄摸了摸他的背,轻轻拍了拍,“雪糕,你之前也是这样哄你的主人吗?”

    雪糕“汪”了一声,仿佛真的听懂,并昂首挺胸,一副非常骄傲的模样。

    苏洄望着他,摸了摸他的耳朵,“你的主人是不是很难哄?他一难过,就会拼命学习和工作,或者整理东西,根本没有空陪你玩儿,是吗?”

    雪糕呜了一声,又凑近些,靠在苏洄怀中。

    苏洄也靠上他,闭了闭眼,“他以前是这样。现在可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了。”

    雪糕蹭了蹭他,怀抱被充盈的感觉令苏洄稍稍平复,得到些许安全感。

    “他对你很好吧。”苏洄靠着雪糕,“他是很温柔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毫无逻辑,好像在对雪糕说话,但更像自言自语。只不过比起之前,有雪糕在,似乎这些没意义的情绪和话语都有了新的出口。他像一个温暖的树洞,即便苏洄对他说了有些危险的话,也都可以被包容,而不会被传播、被审判。

    这样过了许久,雪糕饿了,苏洄起身为他倒了一碟狗粮,又为他煮了鸡胸肉,蹲在一旁安静地看他吃完。

    有了雪糕的陪伴,苏洄逐渐适应了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状态也好了很多,面对科菲和马克,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寡言,偶尔也能多说一两句。

    雪糕每天的早上八点和晚上七点会在玄关口等待,目的就是提醒苏洄陪他下去玩。一开始苏洄还是觉得困难,但为了雪糕,还是每天坚持。

    也是因为他,苏洄可以顺利出门,独立地去医院陪外婆,不需要别人陪伴。

    外婆恢复得不错,宁一宵找的护工很专业,人也很友善,每次苏洄过去时,她不是在帮外婆按摩,就是陪她聊天。

    苏洄明显感觉到,自己十几天前杂乱而崩溃的人生正在一点点复原,但他清楚这都是凭借了前男友的能力,也为此感到羞愧。

    他甚至可以开始一点点处理滞留的工作,也愿意打开邮箱,清理堆积如山的邮件。

    于是他发现了之前sean的邮件,询问他最近是否有新的作品展出,一直是未读。苏洄想他一定很着急,于是立刻回了一封,但由于他并不想提起宁一宵的订婚礼,所以跳过了这个所谓的“作品”。

    [eddy:我目前暂时没有新作品,不过我带的学生正在比赛,过段时间可能会有他们的作品展。]

    [eddy:真的很抱歉,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所以没能及时看到你的邮件,现在才回复,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他发出去,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愧疚。刚往下查看了不到三封工作邮件,sean的回复便来了,快得令苏洄有些意外。

    [sean:不太顺利,最近老毛病犯了,总是胃痛,很影响工作效率。]

    胃痛。

    苏洄很关切地询问。

    [eddy:严重吗?都影响工作了,应该很严重吧,你一定要按时吃饭,慢性病最大的成因都是不良习惯。]

    没等太久,sean便回复了新的邮件。

    [sean:你说得对,那你呢?每天有在好好吃饭吗?]

    [sean:感觉现在的年轻人习惯都不太健康。]

    苏洄的确被他说中,一时间不知应该怎么回复好。

    总归不能骗人。

    [eddy:我胃口不太好,但也有认真吃饭。]

    [sean:看出来了,你很瘦,上次展览上见过。]

    苏洄有些惊讶。

    [eddy:你见到过我?我还没有见过你。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有机会,能当面请你吃饭就好了,等我状态好一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一次sean没有快速回复,苏洄看了一眼时间,的确到了饭点。

    科菲在外面叫他,苏洄便应了一声,随她下了楼。

    晚餐马克做了馄饨,想到方才的邮件,苏洄比往常多吃了一些,吃完后便再次回到房间,又查看了邮箱,依旧没有收到回复。

    或许他的邀请来得太唐突了?苏洄不确定。

    他打算带雪糕下去,从衣柜里拿了自己最近常穿的黑色大衣。

    这种时期,他总会下意识穿色彩灰暗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安全感仿佛是攀附在皮肤上的,裸露出来便会流失。

    他盯着镜子里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有些逃避,头发太长,苏洄扎在脑后,戴上帽子,下巴埋进围巾里。

    雪糕早已在玄关等候,苏洄给他戴上口笼,穿好衣服,开了门带他下楼。

    天已经半黑了,室外气温比房子里低很多,他不由得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雪糕一出门便小跑起来,苏洄几乎拽不住,被他拉去了公园,转了好几圈,雪糕的精力才消耗了一半,苏洄已经累了,和他商量着回家。

    雪糕脾气并不倔,哄两下便听话,跟着苏洄回家。路上人并不少,但由于雪糕的形象过于凶悍,行人各个主动退避,仿佛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路过回家必经的喷泉与圆形草坪,他们途径一家冰淇淋店,之前苏洄从来都无心观察四周,并没有发现过。

    他被橱窗里漂亮的礼盒和一整排的冰淇淋展示柜吸引,停下脚步,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进去买了一颗香草球,装在小盒子里。

    店里不让大型犬停留,苏洄只能带着雪糕到店外露天的座位,外面很冷,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反倒让他自在。

    苏洄把雪糕的绳子套在自己手上,撕开纸勺的包装袋,尝了一小口冰淇淋。

    雪糕站得挺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上去很想吃的样子。

    “你不可以吃。”苏洄点了点他的鼻子,“会生病的。”

    雪糕可怜地呜呜叫,苏洄忍不住勾起嘴唇,拿出本来就特意多拿的另一个勺子,舀了一些,把口笼取下来,喂给他。

    “雪糕吃雪糕。”他觉得很有趣,但又怕小狗真的会上瘾,于是只喂了一勺,“不可以吃了。”

    他揉了揉雪糕的脸,问道,“如果被你主人知道了,他会说我的。”

    下意识说完这一句,苏洄感觉不对,很怪,不自然地松开雪糕的脸,拿起冰淇淋纸盒,“他应该也不会……”

    “但是你不可以吃了,就只有一口,乖。”

    怕他馋,苏洄自己快速吃掉一整个球,冻得牙齿疼,用手捂了半天脸颊。

    他还是觉得累,不想走,于是一人一狗和一个空盒子在原地赖了一会儿。

    雪糕把下巴抵在他膝盖上,苏洄则从口袋里找出前天买的烟,点燃,夹在指间,靠在椅子背上,仰着头缓慢地吐了个烟圈,灰白色的雾倦怠而颓靡地环绕,消散于冷风中。

    烟才抽了一半,便有一个人靠近,苏洄的神经是断续和破碎的,反应很慢,直到对方走到他身边。

    某个瞬间,苏洄产生了一些虚妄的幻觉,觉得会是宁一宵突然出现。但雪糕的警惕状态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动作懒怠地侧过脸,来者是个陌生高大的白人男,是来搭讪的。

    被这样盯着看,苏洄感到不适,低下头,将烟摁进满是融化奶油的纸盒里。

    “抱歉,我……”

    还没来得及拒绝,雪糕就开启了他作为护卫犬的本能,充满攻击性地不断发出低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去撕咬。

    这显然吓到了那人,他抬起双手,后退了两步。

    “雪糕,没事,别紧张。”苏洄抚摸雪糕的背,随即起身,对男人颔首致歉,带着他离开了。

    一直走到一百米开外,雪糕紧绷的状态才渐渐放下,苏洄停下脚步抱了抱他,“你刚刚好凶啊。”

    雪糕用鼻子蹭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家中求抱的狗狗,苏洄不禁想,怎么会有一只小狗,既承担着疗愈的任务,又可以随时变身领地意识强大的护卫犬呢。

    他想到了宁一宵。

    “你和他还真是像啊。”

    苏洄感到奇妙,很快又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还是不要想了。

    “回家吧。”

    带着雪糕上了电梯,回到顶层,解锁了门的密码,苏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关在门外。

    回到家里,雪糕又变回聪明黏人的模样,跟着苏洄来到房间,时不时发出小而轻的汪汪声。

    苏洄在椅子上坐着,对着百叶窗缝隙里的夜色发了许久的呆。

    邮件的提醒声出现,将他不算安分的思绪拉回。

    苏洄放下那些不正确的想念,移动了鼠标,点击了新的回复。

    [sean:你很漂亮,我印象深刻,但我长得不好看,怕见了面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