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虽架起了临时照明工具，但可视范围仍然有限。

实际勘察过事发水域后，肖曳眉头愈发紧锁。他之前来南湖水库参与过几次救援，已知这片水域较深，面积大，沿岸被茂密的树丛包围着，夜晚周遭自有可用的光源几乎没有。虽然水库水质尚可，但水下乱石横生，还有朽木，这个时间水面能见度更是降低，救援难度也会随之加大……

就在这时，张哥下达了召集令：“冲锋舟已送达，共三艘，时间紧迫，由我进行编组指挥，肖曳，你带人去检查设备；贾士豪，监督所有人穿好救生衣，准备救援工具；荀羽，你负责留在岸上，随时准备急救。各位，我们要下水！”

接到指令，相继赶来的其他队员们立即分头开始行动。

肖曳仔细检查完艉板垂直高度，确定油箱注满、燃料箱阀打开后，才将安全绳在船外机上系好。

做完这一切，他系好身上的救生衣。

要出发了。

水面仍然风平浪静，但事实却是水越深，水面才越静。

此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暴风卷过他的心脏，那声音叫嚣着，嘶吼着——

去吧，去和死神争抢吧！

不问因果，别怕徒劳！

“走了。”

当冲锋舟入水，肖曳背对着身后的荀羽，轻轻扬了一下右手。他的动作潇洒利落，宛如武侠故事里过不留痕的侠士。

那一瞬间，荀羽眼前忽然浮现了一抹猩红——

2月13日。

不是今天，所以，你会平安回来的。

三只冲锋舟以一组的形式相继进入水中，沿光慢慢朝溺水方向前进。舟首配备的观察员一边高举着手电照明，一边借助水面的反光观察着水中的情况。

然而眼下暂无任何发现。

冲锋舟渐行渐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留在岸边的荀羽渐渐感觉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搜救时间越长，便意味着溺水者生还的机会越渺茫……这个道理，不仅在场所有专业人士明白，家属更加明白。

一小时过去，荀羽身后突发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来自溺水少年的母亲。

和最初刚得知消息时慌乱、不可置信、害怕的哭法不一样，现在她的哭声中透露出的，是死心与绝望。

荀羽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她翕动的嘴唇，抽搐的身体，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竟然走不动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好多人上去围住她，安抚她，拥抱她，却只有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曾体验过这份绝望，所以她比任何都清楚，一切安慰，不过徒劳。

就在这时，岸上的联络员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惊呼：“有发现！一号舟副操作手用钩镐探测水深情况时，疑似找到遇难者！”

岸上因此迸发出一小阵骚动，旋即，是比刚才更盛大的死寂。

荀羽再次将目光投向漆黑的水面。

昏暗中，一道人影已沿着舟舷下到了水中……

是他吗？她不确定。

他们发现的，真的是那个孩子吗？

她希望是，更希望，不是……

半小时后，遇难者被送上了岸。

肿胀冰冷的身体意味着无需再确认生命体征。顾不上身上还在淌水，肖曳蹲下身，仔细替他整理好遗容，才站直身体，朝遗体深深鞠了一躬。

所有人见此情景，纷纷脱帽致哀。

不知何时，人群中的那个绝望的哭声竟然止住了。荀羽回头，发现她既没有崩溃地爬向遗体，也没有继续流泪，只是安静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哀哀地弯起了嘴角。

“好可怜啊，离婚后就这么个儿子了……”

“她那个前夫，听说是个赌鬼，动不动就来找她麻烦，平时都靠这个儿子挡着呢……”

“你看她现在那个样子，会不会想不开啊……”

听不下去了……嘈杂中，荀羽默默拨开人群，挤到了遗体旁边。

见来人是她，肖曳神情惊讶：“你怎么……”

荀羽没说话，半跪在地上，一手握住男孩的手，一手翻动他的肢体，仿佛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什么。

可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泳裤……

意识到她的反常，肖曳当机立断，拽起她的手臂：“人已经走了，就让他安静地去吧！马上就会有人来处理遗体了。”

荀羽置若罔闻。

用力撇开他的手，她执拗地再一次握住少年的手。

拜托了！让她看见什么吧！

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不用走在今天的答案……

然后男孩僵硬弯曲的五指却犹如一记重拳，击碎了她荒谬的期待。几乎在一霎间，荀羽醒悟过来，什么啊，明明她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同样悲伤的，即将死去的未来……

不行！她不想认命！她不要让那个母亲变得跟自己一样，只剩下一个人！

松开握着少年的手，荀羽立刻改由双手在他胸前交叠，尝试进行心肺复苏——

三十次不行，那就三百次！三千次！

她徒劳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脑中空茫一片。

突然间，荀羽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了……她心脏一紧，低头发现，肖曳竟然架着她的腋下，直接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难受，可在场每个人都很难受。希望你能尽快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现场还有他的母亲，你必须考虑她的感受……”肖曳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似有幽暗的情绪在翻滚。

荀羽不由翕动了几下嘴唇，眼帘渐渐垂下：“我考虑了……”

正是因为考虑了，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才会幼稚到，妄想救活他。

“放开我吧，我会自己走路……”荀羽说着挣扎了两下，没挣脱，沉默片刻，她终于开口请求，眼中第一次有了脆弱的情绪。

肖曳被她的那个眼神摄住，许久，才记起要松手。

荀羽落地，用力在地上踩了几下，总算找回些实感。

眼下现场人员正有条不紊地撤离，也许是目睹了她刚才的失控，所以人都善意地没来打搅，希望她能尽快平复。

毕竟悲伤时有，但他们却是绝对不可以先被悲伤击倒的那些人。

荀羽转过身，又看见那位母亲。

仍坐在刚才的位置，仍在兀自微笑。

她感觉自己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

“不过去安慰她吗？”

“安慰不了。”荀羽轻轻摇头，她能做的，想做的，不该做的，刚才已经全部做过了。剩下的，就再没有了。

“刚才那么做，是因为她让你想到了自己？”

“……不要搞得跟我很熟一样。”

“是比富贵他们……”肖曳顿了顿，故意加重了语调，“熟悉一点点。”

荀羽没接话，一双眼望向波澜不兴的水面。

这里总是那么平静，平静到一不小心就会有生命被它吞噬。

人类啊，要是在亲历死亡之前，能更加珍惜地去生活就好了。

荀羽收回视线，意外发现肖曳还盯着自己。

她有些不自在。

很快，肖曳又开口了：“你就住在南城区吧？”

“嗯？”

“你家有男人的衣服吗？”

“……什么？”

“很冷啊……”肖曳拧了把自己的衣摆，水滴答着落在地上，“从这里到你家最近，我还不想感冒，不如你借我件衣服换上吧？”

“……”

荀羽低头思索。

虽然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多出一点儿，但因为那一点刚好联接了生死，她不得不承认，肖曳算得上个特别的陌生人。

现在，这个特别的陌生人成为了自己的队友，她的确没办法彻底将他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最最重要的是，关于他的那道数学题，她还不想提前放弃。

“衣服我有，不过是爷爷的遗物，你会介意吗？”

浑身湿透的男人指了指天上稀疏的晚星，轻描淡写地笑了：“你不如问，爷爷，这个人过去没能救下您的命，您还愿意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穿吗？”

传说，地上每有一个人死去，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为走在夜晚中的人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