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坐吧，我去给你拿衣服。”打开门，荀羽回头看了他一眼，指着客厅的沙发。

廊灯的光线照进她的瞳孔，泛着幽深的光泽，那是一种无限趋近于黑，却比黑更明亮、更耀眼的颜色。

像冷水中无端升起的一团火焰。

这是肖曳第一次在无事发生的时候，这么近距离与她对视。和第一次见面时崩溃失控的她截然不同，现在的荀羽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沉静的人。黑色的头发将将及肩，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她脸型偏长，眼形亦长，双眼皮薄薄窄窄，到眼尾处微微上扬，自带三分凌厉，好在下颌转角处生得圆钝，又生生将那份距离感稀释了一些。

想必她笑起来，一定比现在更好看。

肖曳缓缓收回视线，点头。

荀羽进去了。

肖曳垂眸，检视一遍空荡荡的玄关地板，一双多余的拖鞋都没有……这个人，难道完全都不社交的吗？

他脱下鞋，踩着地板进去了。

沙发上搭着一条灰色的盖布，不像是当下年轻女孩的品味，或者说，这个房间里装潢摆设，完全没有带有一丝屋主个人喜好的痕迹。

她就像个暂时寄居的过客。

肖曳在沙发上坐下，视线滑过眼前的几桌，一个空调遥控器，一本救援知识的专业书籍，一个空着的果盘和一只水杯。

没有了。

荀羽刚好从卧室出来：“大部分衣物我都处理掉了，只留了几件新的衣服和裤子做纪念。这里是条新毛巾，浴室你可以随便用。”

他微微一笑：“谢谢。”

“要喝水吗？”

“麻烦了。”

他说着起身，接过她怀中的衣物。

荀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抱歉，我没有别的拖鞋……”

肖曳看了眼浴室门口摆着的粉色塑料拖鞋，神情镇定：“没关系，我可以凑合一下。”

“……好吧。”

浴室很快传来均匀的水声，荀羽打开窗透气，去厨房烧了水，又翻箱倒柜找出个很久没用的杯子洗干净，等她端着水杯出来，肖曳已经洗完澡了。

“需要吹风机吗？”她放下杯子，抬头看他，眼神有一丝闪烁。意外发生之前给爷爷买的这套新衣服，爷爷只试过一次，就再没了穿上的机会。现在这身衣服套在这个男人身上，尺寸虽小了些，款式更是不适合，但她却莫名胜出了一些亲切感。

她当然没有感觉爷爷回来了，但死物到底多出了一份生气。

有一霎的静默。

肖曳失笑：“我头发短，用不上那种东西。”

“好。”

荀羽坐下了。

“你不看电视吗？”用毛巾擦着头发的男人又发问了。

荀羽困惑地瞥了他一眼：“有问题吗？”

“没问题，应该说，反而刚好。”

“嗯？”

“刚好跟我聊聊天啊。”

“……”

“不想和我聊天吗？”

荀羽的脸色渐渐起了变化，有一丝愠怒，更多是无奈。

这人是不是棵墙头草不好说，脸皮倒是比城墙厚。

厚脸皮的人仿佛丝毫感知不到她的情绪，自顾自道：“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也行。”

“……什么？”

“你对我这份抵触，是因为我当时没能救回你的爷爷吗？”

荀羽沉默着。

良久，她郑重地摇头：“不是。”

那种情况，就算是观音菩萨、耶稣一齐显灵，也救不了她的爷爷，更何况是受命赶来的水上救援队。

桥上失控的巴士冲向桥下，从车窗滚落的几个遇难者压死了在江边垂钓的老人和在附近玩耍的孩子，车子则直直堕入江中。

那是两年来，桥城发生过的最大的一起交通事故。

电视剧都不敢写的剧情，因为成为了现实，反而为这出悲剧频添了一份荒诞的色彩。荀羽接到电话时，完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所以才会在赶到现场后，疯了一样恳求在场的工作人员，拜托他们救救自己的爷爷。

而现在，当悲伤平复，当愤怒消失，当她深入这个行业，自然能够理解，大家当时的那份无能为力。

命运是不公平的，但他们却不是失败者。

之所以不想跟肖曳，或者说，跟其他任何人产生深入的接触，只是因为她随时随地，可能看见死亡时间。

她希望竭尽全力，改变那些人即将死亡的命运，但她却发自内心地恐惧着，与任何人产生亲密关系。如果有一天醒来，她握住自己所在乎的人，所爱着的人的手，却发现他们就要死了的话……

荀羽不敢想像那种绝望。

如果没有关系，哪怕痛苦，理智也可以说服自己接受。

如果没有关系，哪怕不能改变，她也不会过分怨恨自己。

人说到底，还是一种自私的动物啊。

荀羽还记得，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这种能力，是在爷爷去世一周后，为了感谢墓园为爷爷下葬的工作人员，她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形微微发福，国字脸，左脸颊有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胎记。荀羽至今记得他手的触感，温热的、厚实的，掌心处还沁着一层薄薄的热汗。

他对荀羽露出了关怀而慈蔼的笑容：“姑娘，节哀顺变。”

荀羽默默垂下眼睑，颔首。就在那时，她看见了，在他卷起衣袖裸露出的小臂上，烙着一串猩红的数字。

起初，她还以为那是文身，所以礼貌地什么都没提，然而回去后思来想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会有人在身上文着下个月的日期？

而且，那个憨厚的中年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文身的类型。

爷爷“七七”那天，荀羽又去了一趟墓园拜祭。

接待她的是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上次为爷爷下葬的那位叔叔呢？”

工作人员怔了怔，旋即露出了悲伤而唏嘘的表情：“上上个星期走喽，真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说是上分钟还说说笑笑，下一秒就脑梗倒在了地上，一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荀羽的心脏猛地揪起：“哪一天？！”

工作人员被她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就，我想想看，那天我休假，应该是27号。”

没错了，27号，就是她看见的那个日期。

所以……她提前看见了他的死期？

强烈的震撼后，荀羽感觉到恍惚，然后是无法置信。

这件事太荒谬了，她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但从那天以后，荀羽发现，几乎每过十天半个月，她就会目击一次奇怪的日期。有的是她工作中经手的病人，还有的，则只是在生活里邂逅的陌生人。超市的收银，水果摊的大妈，甚至这栋居民楼的保安，形色各异……但哪怕好几次看见那些数字，荀羽仍怀抱着一丝侥幸，或许，那天的事只是巧合呢？毕竟此刻这些人还鲜活地伫立在自己面前，没有任何即将死亡的预兆。

直到第一次，有人真实倒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被爷爷牵着来诊所拿药的小女孩，大概四岁或五岁，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嘴巴很甜，一口一个“小荀阿姨”。

荀羽蹲下身，微笑着捏捏她的小脸：“阿姨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小女孩开心地点头，主动拉起她的手：“谢谢小荀阿姨！”

荀羽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住了。

就在今天。

她脖子上显示的那串数字告诉她，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也许会结束在今天！

她没办法相信！

她蹲在那里，脸色逐渐苍白，肢体亦僵硬得好像一尊化石。

小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小荀阿姨病了吗？”

“没……”

小女孩抽出抓着她的手，善解人意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但是小荀阿姨你的脸好冷呀，是穿太少了吗？可是今天大太阳呀……”

荀羽不知该说什么，站直麻木的身体，虚虚地按了按她的头：“阿姨不冷，阿姨这就去给你买彩虹糖，但你要答应我，哪里都不要去，就乖乖待在诊所里，待在爷爷的旁边，好吗？”

“好！”小女孩声音洪亮。

荀羽还记得，那是夏日里极普通的一个黄昏，明亮的天空被染成耀眼的金色，每一朵云恣意舒展着，流向未知的方向。

她一步三回头，生怕在她看不见的时刻，这个小小的生命会消弭于弹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