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越来越多。

果不其然，大伙看见夏雁时，都先关注他为什么戴太阳镜，夏雁时便说自己患有严重结膜炎，畏光落泪，还自学成才地加了句视物有些模糊，让大家别在意。

当众撒弥天大谎虽然让他不适，但他解释时神情从容，所有人都信了。

没人知道他耳朵里姜蘅的声音又轻又急。

“周慧。”

“赵东旭，他拍你肩膀了。”

“是王昊学长来了，他车钥匙掉你脚下了！没事，他自己捡了！”

“我去这六个人一起过来了！丧尸围城吗这是！肖云！王雨蓝！朱晨光！柯鑫！哎拉你袖子的是肖云，你们有什么奸情吗动作这么暧昧……林语翻白眼走了，这白眼有点意味不明啊老板！后宫要雨露均沾……黄田家也走了，看着也不对劲，他是喜欢肖云还是喜欢你？”

夏雁时嘴角抽了抽，“田家是男的。”

姜蘅当然知道那是男孩，她又不瞎，可她就喜欢趁机逗夏雁时，“世界都大同了，你还有性别障碍吗？”

夏雁时：“……”

“唉，走了……哦！又来了，还是肖云学姐！她来了她来了！她踩着BGM来了！”

长发精妆的俏丽学姐人未到，香已至，她独自站在夏雁时身侧，俯身说话时如瀑长发滑肩而下，一颗芳心天可怜见。

结果不等人家嘤嘤开口，夏雁时先发制人问了句，“你找不到座位吗？让黄田家给你挪一下。”

姜蘅噗嗤笑出声。

她已经瞧见俏学姐青白交错的一张脸。

“不是……”学姐欲解释。

夏雁时说：“坐下吧，别浪费时间。”

学姐失魂落魄地走了。

俏学姐爱学妹走了一波，大兄弟好同学又来一波。

有些与他关系亲近的，还会关心两句他近况，毕竟夏雁时自那起事件后，舆论上一直处风口浪尖，人却隐匿无踪，大家不论好奇、探究还是关怀，都无处可循。

如此说来，灰鲸联盟的学年会，倒是他出事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面对种种，夏雁时只有言简意赅的态度——谢谢关心，我会处理。

油盐不进，口风极严。

姜蘅心说：不愧校霸，威武！

夏雁时和姜蘅配合无间，十多分钟的招呼里，竟然愣是没出岔子。

姜蘅自己觉得平常，可她的记忆和观察，以及稳定的心理和灵活的应变，都给夏雁时留下了深刻印象。

夏雁时心说：不愧学霸，厉害。

最后几位女生结伴而来时，只剩夏雁时身侧几个位置，有个女生坐到他左边，往包外拿本子时带出了一罐巧克力豆，她直接打开，罐口朝向夏雁时，“老大，你上回喜欢吃这个，喏，自取。”

夏雁时右边男生笑了，“老大拿完递给我，我够不到。”

姜蘅一颗心霎时像被拳头攥住了，她看向夏雁时，两条腿已经半站起来，下意识想过来解围。

夏雁时却很轻松，头也没抬，只用微屈的指关节缓缓敲了下桌，“开会。”

他说话时语气很平，音调略低，无丝毫不悦，可女生立即收回巧克力豆，男生也缩回玩笑的手，本来还有些嘈杂的会议厅霎时安静。

姜蘅不动声色坐回位置，手指抚了抚速记本齐整的页边，暗笑自己多事。

可能因为接触夏雁时以来他都是以盲人姿态出现，她下意识把他当成弱势一方，却忘记这个人年纪轻轻不仅专业成就一骑绝尘，还能两年间创建、发展和稳定灰鲸联盟这样硕果斐然的公益组织，其才华心智和应变能力又岂是需她担心的。

他坏的是眼睛，又不是脑子！

姜蘅五味杂陈，腹诽了句大骗子，却不想想真追究起来，自己还是大骗子的狗头军师，是当之无愧的小骗子。

既要开会，对于场上临时多出的陌生人，夏雁时主动介绍，“今天到场的还有校广播台的姜蘅同学，台里要制作两期灰鲸联盟的专题节目，姜蘅同学这段时间负责采访我，所以我把她一起带过来。大家无需在意，畅所欲言。”

姜蘅站起身，冲众人微笑，又欠一欠身，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

至此，灰鲸联盟的学年会议正式开始。

因是本学年第一次正式会议，夏雁时作为主席，需第一个发言。

他没有使用姜蘅提早帮他摆好位置的桌麦，藏在茶色镜片后的双目平“视”前方，语速不急不缓，提纲挈领地回顾了上学年工作——也就三句话。

你们做出了成绩，值得表扬。

你们尚有不足处，必须检讨。

开始吧。

他讲话有条理，又无任何客套寒暄，问题提出了，就请相关负责人给出合理解答，答案必须避开冠冕堂皇，从实践里出真知，但凡有点假大空或形式主义的苗头，就会被这人无情无义地扼杀在摇篮里，追根究底都算轻的，当面驳斥训诫也不是没有。

总而言之，这人相当不留情面。

姜蘅偷看众人神情，着实替夏雁时捏了把冷汗。

好不容易等这如坐针毡的回顾环节结束，姜蘅见会上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夏雁时却没给大家松懈的时间，直接让副主席主持，由各部门部长提出本学年规划，提案从异性交往引起的情感心理障碍，学习压力引发的焦虑情绪到大学生网络成瘾导致的社会适应障碍等，姜蘅听得津津有味。

两轮筛选过后，其余提案都失去了竞争力，只剩下两个——

灰鲸外联部打算与几家相熟企业合作，在大学生与企业员工之间开展社交恐惧症主题系列活动，而学术部几个女生则坚持要效仿欧美“metoo”和韩国女子大学“姐姐来了”活动，为受过性骚扰的年轻女性发声。

两边都想把自己的提案纳入学年重点计划，几番辩论，争执不下。

外联部两位负责人都是男学生，手下几位代表也都是热血男儿，这提案可能已经得到相熟企业的认可，甚至拿到了部分赞助，他们谁也不能接受煮熟的鸭子飞走，因此争辩之中格外悍勇，寸步不让。

学术部部长是位大四学姐，副部长则是跨校保研了的女研究生学姐，这两位甚至拿出了本校女生千人签名的自发请愿书，要求灰鲸联盟正视当代女性性别平等的需求。

姜蘅咋舌。

虽说她耳闻过灰鲸联盟集全体之力做好一件事的风格，但她此前绝想不出，他们内部为争取有限的资源，厮杀会如此惨烈。

眼见这两方为自己心血都争得面红耳赤，措辞逐渐犀利难听，国骂也呼之欲出，大有出了会议厅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姜蘅终于忍不住，悄悄说：“其实可以把他们双方的诉求结合起来。”

为避免引导舆论，从辩论开始就保持缄默的夏雁时沉沉地问：“怎么说？”

姜蘅低声说：“简单来说，社交恐惧症多在17至30岁期间发病，常见症状是过度害羞，与人交流声音颤抖，害怕成为关注焦点，其中，新环境新工作是诱发疾病的一大风险因素，从这方面考虑，外联部想在待就业大学生和企业实习生以及新员工之间开展主题活动，各方受益，堪称天时地利人和的方案，但是女性在……”

“停！”副主席终于忍无可忍，警告地敲响桌子，“言语过激了啊！自由发言到此结束，你们都冷静一下。”

灰鲸的纪律性一向优秀，两边人马都立即收声。

连悄声说话的姜蘅，都下意识闭了嘴。

副主席转向夏雁时，为难道：“老大，再晚要耽误下午的课了，你给个结论吧。”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夏雁时。

姜蘅想把自己刚刚的话补完，刚出一声，就见夏雁时微抬手。

那是一个制止的手势。

她喃喃张口，却也不再多说。

“你们说了很多，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夏雁时准确地转向外联部一方，“你们想做社恐，环境的改变是诱发社恐的一大因素，你们的目标人群也很准确，于个体于企业于校方于我们灰鲸于大众都有直接好处，是目前为止能争取到效益最大化的一个方案，让我选，我选你们。”

外联部男生面露喜色。

学术部部长就要起身争辩，旁边研究生学姐拽住她，摇头。

研究生学姐转向夏雁时，轻声问：“雁时，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有。”夏雁时说，“社恐症还有一大风险因素是遗传，家族化倾向里更容易受到影响的是女性，同年龄段里女性发病率也明显多于男性。我理解学术部学姐们想趁在校期间为年轻女性多尽一份心力的决心，我对此也表示赞同。”

“可以请你们从这方面着手，帮助那些有过痛苦经历，性格过度胆怯，在社恐症里风险性更高的女孩，这类女孩也是职场性骚扰里最容易被狩猎，在毕业求职上也更容易遭受性别不公的弱势群体。先从这部分人着手，积攒你们的经验，等能力更大，再去承担更大的责任，如何？”

“只要是正确的事，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你们都是专业的，也都有积极改变世界的心，既然目标确定，剩下就看你们的能力了。”

如果说，刚刚姜蘅只觉得夏雁时威武，此刻，她是真正心悦诚服。

她看向首席上端正而坐的夏雁时，微微出神。

夏雁时在问：“今天的会议记录是谁做？”

会议桌尽头一个女生从笔记本电脑后弱弱举起手。

夏雁时却没出声。

他像是在等什么。

姜蘅惊觉那是在等她，忙提醒，“举手了！是财务部的陈玲玲，坐你左手前十个位置！”

夏雁时遥遥“看”向那处，说了最后一句话，“会议记录整理好后，麻烦你复印两份各自交给外联部和学术部的两位部长。”

那两位部长面面相觑，先后红了脸。

副主席一锤定音，“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