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月满头大汗像个刚出笼的叉烧包，蒸腾着满脸的人间烟火，拉过安澜便笑嘻嘻道，“澜澜，瞧这堆衣服，你哪件合适？”

“这……”安澜不明所以。

“妈妈公司的货，三十块钱一大堆优惠给员工！”云熙神秘兮兮地说，“安澜，悄悄告诉你，这些全是日本原装进口衣服！”

“日本？”安澜惊讶得说不出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与其说香港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梦幻之地，日本则是更神奇的传说。对于日本，安澜和云熙印象深刻，就是从小到大每天看的日本动漫，那《百变小忌廉》和《精灵俏女巫》里仙般的服饰让她们无限向往。

看着这一堆质地和花式、款式都高品位完全不曾见过的衣服，安澜一时说不出话！

太喜欢了！

安澜自幼对刚萌芽的时装杂志一直有翻看，每每放学经过一道又一道不同街口的不同杂志摊档，她总是每一档翻几页，每期都不会放过完整看完。对时装与设计，她很敏感。只是，家里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她压抑着种种喜好。

但当一大堆原装来自日本的时装就在眼前，那时尚与细致，让安澜无法压抑。她忍不住走过去，逐一拿起来仔细观摩每一件小衣服小裙子的设计，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瞧！安澜就是有眼光！熙熙你就无动于衷。”孔月朝安澜竖起大拇指。

“这跟眼光有什么关系！跟身材尤关好吗妈咪？我一件都挤不下你拿这堆衣服回来是存心气我不是？”

云熙极不满地嚷嚷，“妈咪是存心依了安澜的身材来挑衣服的不是？”

一家子被云熙逗得大笑起来。

“这些衣服听说是日本一个什么公司做给大明星穿的淘汰的衣服，那些大明星身材像用刀剪裁出来的，正常一般女孩哪塞得下？商家都不要，挑剩的堆在那。我想起澜澜这身材不比明星还好吗？于是我们的经理肥仔邦当处理品全给我拿回来了。”

孔月这么一说，蒋云松满心欢喜地看着喻安澜，这姣好的身姿真的没谁了。

云熙笑着推推安澜，“安澜，挑吧，喜欢的都是你的。反正这么窄的小衣服，我是饿死之前也挤不下去的。”

大家又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事实上蒋云熙傻傻的，对美还没形成观念，一天到晚运动服运动鞋，舒服就好，大有妈妈孔月一样发展成一个小胖子的趋势。

孔月说，“妈咪有什么法子？这批衣服就是码特小，才有机会进回来！正码易销的全被香港佬抢光高价卖给香港明星啦！我前天大晚上漏夜抢了一货柜！发现这堆小衣裳是另外一包包好的塞在里头。”

漏夜就是趁着夜色的意思了。

“抢抢抢！你们什么时候正正经经地做生意？”蒋耕知道妻子又去珠海湾仔拉走私货回来，眉头皱成一团。

“正经生意天天做着呀。这不相干！夜晚的生意不抢白不抢，前天漏夜到的货，昨天各渠道就散完了，人家抢什么似的价格抢高了十倍你懂不！我们拉一货柜衣服回来，加了一天一夜班，翻了十倍你懂不！一万块钱转眼变成十万，你懂不！”

十万？

安澜心里狠狠地震撼了！孔阿姨平平无奇家庭主妇模样一个，可是，她半夜里会提着一袋现金跟他们的同事一道开车去另一座城市的海边惊涛骇浪的，或直接到某个航班“接机”，他们的车能直接开进飞机场，乘客还没下飞机，他们的车屁股一靠近，便迅速“卸货”，然后听说拉回来每次都不一样的货物，转手就能翻几倍甚至十倍！

这是什么概念？每天数着一元几毛钱过着日子的安澜，心里重重地被震撼了！

这么说，这些漂亮衣服来路不正，是走私货。她不自觉地摇摇头。

“读书把脑子读木了你啊！耕爷你别看电视啊，我家的电视机也是这渠道来的。现在城市里哪一套几千上万块的进口音响不是我们拉回来的？这不才刚新进了一批回来今晚才拆箱呢。”孔月大大咧咧道。

“然后，妈咪今晚又得加班至深夜吗？”云熙问。

“当然，得去插电啊。”

“插什么电？”云熙好奇了。

“电视机接一下插座试试看它正常通电不嘛！找个借口发加班费啊，要不土批赚这么多钱怎么发？检查电视机是否通电，每检查一台，一插，通电，搞定！就赚四块钱加班费。一个晚上得赚多少加班费你们几个自己想象。”

孔月自豪地说。她是专门震撼一下孩子们的。

安澜一时无法想象，上班工作还有这种操作？还有这种加班费！

“你这个狠罪分子！”蒋耕忍不住骂了句。

“关我什么事！公司大围事，我照去罢了。你不用水货啊？我听上头安排的工作，衰也是上头我完全不知情！嘿。我还在拉水货的时候救过一个人呢！一个像你哥一样的小年轻！我心肠热着呢！”

“知道，妈咪你说不下百遍了，那少年是不是很帅？”云熙笑咪咪。

“帅！特帅！比你哥帅多了去！”孔月亮出一脸正义，转而又嘿嘿一笑，说，“你们给我听着啊，做人做事要懂市场需求，我们曾经进过一车进口化妆品，却赔钱了。”

“为什么？”安澜眨着大眼睛问，想象着香港女明星们那精致的妆容。

“市场不需要呗！这里像阿姨这样的乡巴佬老实人多，漂亮衣服、高档洋酒、尼龙布，缩骨遮，桐油、夹板是爆发式大量需求，但对于化妆，这儿的老实女人还没提升到这高度。不过，你们给我记住啊，你们将来，一定天天像日本女人香港女人一样离不开化妆！”

孔月振聋发聩地屡出奇论了，蒋耕没好气提了小板灯趁月色正好，走进安氏别墅听粤剧思考人生去了。

孔月向安澜笑笑道，“澜澜，别学你妈守着个贞节牌坊和所谓真爱就一辈子，真爱值几钱一斤？她这俏模样，早年嫁个有钱佬就啥病都不会有了！”

“妈咪……”云松阻止妈妈说出去，因为安澜感觉难受。

孔月才不理他，继续教诲：“更别学蒋叔叔死脑筋，人要活！思想要开放方式要灵活！能让你浑水摸鱼的时候得第一个冲进浑水里摸，肯定能摸到大鱼！大家都去摸的时候，你第一个全身而退就行！”

安澜小脸看着精彩的孔阿姨，忙不迭点点头。

“读书人，不必要死读书一辈子；阿姨以前当农民，太辛苦了太穷了，就拼命读书当上乡村教书先生；后来出市做会计；会计赚一份死工资不够，我可以想办法赚加班费甚至掌握了进货出货渠道，有足够的资金积累后我可以自己做生意！”

“妈咪好厉害！”云熙热烈鼓掌，只希望妈咪早点结束教化。

“所谓英雄莫问出处！你们几个啊，都给我听着，人，要多见见世面！别老是呆在穷死一世的石巷里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个死穷鬼到死也应该是个死穷鬼！我就不信！”

孔月铿锵有力地教化众生，云松、云熙和安澜熟悉孔月的作风，每回听她又出崭新理论，都会很乐，然后觉得听多了就很烦。

而安澜却是感激地看着孔月阿姨。虽然孔月的话有时候会让她难堪，但她知道她是对的；虽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做到孔月说的那样不要死守要灵活，但阿姨每回的慷慨激昂，都让她觉得真的脑洞大开很有道理。

而这些道理，在九十年代，是多少新鲜的理论啊！

其实到了九十年代初的这座小城市，已经是满大街小巷全是新鲜的事物，录像机、进口音响、唱片、进口衣服鞋包、生活用品、食品已经越来越多，物资开始极大丰富起来，事实上这些东西那时候进来的渠道真是千千万啊！

民间先知先觉的人们早已日以继夜地以“抢钱”的姿态与速度迅速积累着巨大的财富。

孔月在土批公司接触着这一线工作，天天瞭望城市的蒸腾向上，对蒋耕空有一身正气与学识却让家庭一直屈在最贫穷的石巷很是着急。

云松和云熙却习惯成自然，根本没有一次会将妈咪的话听进心里。每回只是爆笑完后便水过鸭背抛诸脑后的。

安澜实在没忍住这堆仙一般的衣服的魔力诱惑，终于在云熙的怂恿下抱了一堆合身的回家。

其中一件类似的款式，她曾经在大商场里见过，售价是三百八十块！九十年代初，这儿的人结婚一桌喜酒才二百块钱，这一件衣裳就差不多要四百块，等于两桌丰盛酒席！

安澜看着自己床上的一堆日本原装衣服，春夏秋冬都有，那岂不要几千块？好可怕！孔月阿姨却为她花了三十块钱买了回来！

这就是市场与本事！安澜深深地被震撼了。

孔月阿姨对自己也太好了！她明明不那么喜欢自己的，可又总是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她是一个大好人。

安澜既感激又难受。